第71章

程铮冷然道：“不必白费心思！”

向靖声转眼看他，神情似悲似怒，又仿佛带着些意料之中的了然：“向某只是请谢姑娘著信一封，帮忙劝说一二罢了，难道这也算是苛求么？”

程铮亦凌厉回望他：“如期往日所受之苦，均由楚修竹而起。但楚修竹今后纵有千般波折，亦是她求仁得仁，与如期毫无干系！我知你暗指如期心肠歹毒，意欲令我心生嫌隙。然而我对楚修竹之鄙夷更胜如期百倍，你不必白费心思！”

向靖声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不由一愣。

不单是他，我也震惊了。

……相公，您黑化得好像比我厉害多了啊？这样……好么？

不过，好帅！

向靖声沉默半晌，低声道：“小竹并不知晓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亦无从选择出身，程少侠若是因此而怪责于她，未免太过武断。且你与小竹多年同门，难道不知她品行如何？鄙夷之词，实属荒谬！”

程铮掷地有声道：“我鄙夷她，非她出身之故，而是因她唯唯诺诺、毫无担当！——她对东方厉旧情难忘，与你半推半就、蹉跎两年有余，既不能全侠义之道，亦不能尽爱恨之情。如此怯懦迂腐，我为何不能看轻于她！”

我崇拜地看着他。

要不是旁边还有一个人……

我轻咳一声，瞥一眼紧抿双唇默然不语的向靖声，也缓声道：“向盟主若是一力坚持，纵是因此于我不利，这信，我也可以写。只是写了之后又当如何？论关系亲厚，盟主乃师姐的未来夫婿，我却与她聚少离多。论年纪，师姐比我还大着一岁，幼年亦是她照顾我居多，该如何行事，她心中自有主张，我纵使令她一时动摇，又岂能当真左右她心思了？——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此时师姐留在魔教一事已成定局，若她看信后不为所动还好，如她因此犹豫不决，或是心生去意，东方厉又如何不会怀恨在心，愈发用尽手段扰乱中原安宁？师姐有此决定，本是为正道谋福之举，若因此反成罪人，岂不冤枉？”

我叹了口气：“我知盟主是怕师姐受苦。然而盟主也说，师姐本性纯良，那么她若被人始终护在身后，眼看旁人为她赴汤蹈火、因她蒙冤受罪，她心里又怎能好过得了？——以我愚见，盟主不妨对师姐多几分体谅信任，全力助她，才是正经。”

我一边说一边唾弃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道理要是有用，世上又哪还有恩怨情仇这档子事？换位处之，如果有人对我说苦难是一个人最好的勋章，我一定拿鞋底抽丫个桃花朵朵开。

然而向靖声却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默然而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是酝酿大招呢吧？！

“程少侠，”良久，他方抬眼看着程铮，恳切道，“我适才所说补偿之意，并非空泛之辞。向某阅历不足，又耽于儿女情长，如今闯下大祸，在下难辞其咎。——三日之后便是武林盟例会之日，彼时，我会将楚、谢二人身份真相悉数言明，若诸位有所怀疑，亦由我搜寻证据，力证谢姑娘清白。另外，围捕东方厉不利一事全因我夜郎自大，向某会引咎挂冠，推举程少侠为我继任，将以往安排悉数告知于你，并立下生死文书，依旧率逐风山庄，与魔教死战到底。”

我闻言不由生出几分鄙视，不待程铮开口便抢白道：“盟主这却是拿腔的气话了！盟主就算挂冠而去又能如何？没了武林盟作后盾，盟主纵是想要救师姐脱离虎口也是有心无力，还谈什么剿灭魔教一说？”

向靖声苦笑一声：“至少，我不必做什么两难抉择，也可以孤身北上，劝小竹与我一同离开。而不必担心东方厉反拿住我，要挟于正道。”

他眼望程铮，目露哀戚之意：“正如程少侠所说，情义不能两全，我愿舍义而就情。武林盟亦非仰仗我一人，请程少侠容我一片私心吧！”

程铮垂眼看他，摇头道：“向公子心知肚明，舍义就情绝无可能。纵我答应，魔教亦不会甘休。”

向靖声缓缓垂下眼帘，脸上竟现出几分灰败之色。

我偷眼看看程铮，见他微微颔首，方再轻声劝道：“向公子雄才大略，等闲不可取而代之。何况如今正邪之战一触即发，若此时武林盟阵前换帅，正道又焉有胜算可言？而且师姐已为正道福祉屈尊于魔教，日日如履薄冰，此时向公子若是急流勇退，那么师姐岂非白白受苦？还望向公子以大局为重，尽快剿灭魔教，迎师姐回来！”

向靖声垂着头摆摆手，单手遮住脸面，颓然靠在榻上，仿佛浑身的气力都已用尽。

我转头看向程铮，不知如何是好。

程铮以目示意我稍安勿躁，将我拉回他身旁。

半晌，向靖声用手掌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面色惨白地低声致歉：“向某方才情绪激动，言语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海涵。……在下已省得如何行事。”

他顿了顿，方疲惫道：“在下带伤赶来少林，与未婚妻楚氏相会，因病体羸弱，再不堪舟车，便索性长驻少林养伤。程少侠则应我之邀，与药王同赴苗疆，请苗家蛊师襄助我正道去恶扬善。”

他眼神空洞地望向我：“程少侠此去西南，是因为谢姑娘中了魔教的蛊毒吧？谢姑娘且安心南行，若能请动苗家蛊师回来最好，若不能，亦无伤大雅，在下只是散播消息吸引魔教注意罢了。为保二位与药王平安，在下会多派人手一路跟随。”

程铮摇头：“不必，你派人分别走官道与小路取道苗疆，我们单独上路即可。”

向靖声虚弱地点头答应：“也好。”

我仔细观察他神情，忍不住问：“关于我师姐，盟主打算如何行事？”

向靖声掀掀眼皮，半晌才仿若叹息似的吐出两个字：“离间。”

我追问他：“如何离间？”

他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时，方又低声开口：“将东方厉所作所为悉数传递给她，挑唆她与东方厉处处作对，询问她魔教消息，将正道虚假消息借她之口传递给魔教，伺机揪出魔教眼线，令……令东方厉怀疑防备，不敢妄动。”

他眼神茫然直视，双手握拳于膝，面上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嘴角却微微上挑，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好似业已看破红尘一般。说话时也不再以“小竹”称呼，而是用“她”笼统带过，仿佛借此便可置身事外。

如果这番样子也能够装出来，只怕世间再无任何真实可言。

我无声地长叹一口气，心知不论最终正道是输是赢，自向靖声决定利用楚修竹的感情打这一场仗时，他便已经彻彻底底地输给了东方厉。

程铮亦微微叹息，缓步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靖声垂着眼睛点点头，喃喃道：“在旁人眼中，我是以大局为重，但……”他讽刺地轻笑一声，“我原以为，统领武林盟之后，便能更好地保护所爱之人，这才终日汲汲营营，不择手段。谁知，却是我亲手将她向火坑里推得更深！”

我轻声安慰道：“盟主也是为了能更快救出师姐，以免她遭受更多苦楚，方才出此下策。师姐冰雪聪明，又向来善解人意，必定能够理解盟主苦心，您不必如此自责。”

向靖声微微冷笑着偏头看向我，目光的焦点却好像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他阴阴反驳道：“不，我是为了自己。——我爱她护她，是为了自己好过；设计引东方厉现身，是为了除去情敌；秘密迎她回来，亦是为了自己能与她长相厮守。如今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正道福祉才不得已骗她，实际还是为了自己。……因为我钟情于她，而她心里只有一个东方厉。我不过是以为了她好的名义，千方百计地将她绑在身边。我并没有兼济天下的仁慈之心，只因我兄弟亲朋皆在正道，我不忍见他们失了性命，才因我的利益，委屈我所珍重之人罢了！”

我哑口无言，程铮亦是默然不语。

半晌，程铮才又拍拍他肩膀：“我们大概今日便会启程。如期之事，由你向武林盟说明即可。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需以飞鹰传信。”

向靖声木着脸点点头。

程铮牵起我手，拉着我向门口走去。

将要出门时，向靖声又低声道：“如若有朝一日，谢姑娘与楚修竹狭路相逢，还请谢姑娘高抬贵手。待一切事了之后，我愿以命相抵。”

我转头看他，微微不忍：“你既知她钟情的不是你，又何必……”

向靖声垂着头淡淡道：“她心里没我，自然做什么都使得。我钟情于她，却依旧利用她铲除异己，便就是大大的对不起她了。”

他话中仿佛有凄风苦雨扑面而来，我竟不敢搭腔，只得匆匆低下头，拉着程铮落荒而逃。

待走得远了，我方不住摇头叹息：“他虽不是正人君子，却还算有所担当。只是造化弄人，我虽不能赞同他所做作为，但难免物伤其类，却想，若你我异地处之，……是否会如他这般两难？”是否会如他一般，还是将道义弃置一旁？

程铮站住，望着我正色道：“并非造化作弄，而是他痴恋非人。楚修竹既不能以真心报之，亦不能令他了断执念，这才生出一段孽缘。若你我异地处之，既是定下婚约，便断不可能再想着旁人，当日你不会舍身救东方厉，我也不会瞒着你设下陷阱。既无昔日因，何来今日果？向靖声若此番能够幡然悔悟，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我不由一笑：“少爷当真生得一张利嘴！”却是用向靖声的话调侃他。

程铮勾勾唇角，亦用我方才所说答道：“不过是实话实说。”

返回我们寄居的院落之后，程铮便嘱咐药先生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向大哥却悄悄拉住我，仔细询问我们方才的对话。我犹豫片刻，便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向大哥沉默一会，摇头叹气道：“我这弟弟平日里心比天高，又对楚修竹用情颇深，如今却不得不做出如此决定，只怕……”他顿了顿，看向我歉意笑道，“对不住，原本说好一齐去乌头峰的事，我却是要爽约了。老三伤势颇重，如今又心力交瘁，万一他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再耽误了身子可是难办。我放心不下，还是留在他身边看顾着些罢。”

我点头道：“我理解。”

向大哥笑着揉揉我发顶：“武林盟之事，你们大可放心。我这弟弟虽然有时不择手段了些，但大方向一直把握得十分牢。虽有些不近人情，却还是足可倚仗的。”

我再点头，想了想，问他道：“向大哥，你可知道‘塞外寒鸦’代表着什么？”

向靖闻一愣，连连摇头：“不清楚，是什么？”

我道：“我也不知道，只知与魔教关系密切，说不定便是剿灭魔教的一大利器。向大哥不如先记下，待过得几日，向三公子精神爽利些了，不妨说与他知道，许是他有什么计较也说不定。”

向大哥点头笑道：“我记下了。”又看着我殷殷嘱咐道，“路上小心，西南多瘴多虫，你内力全无，更要小心防范。待解了蛊，便发信来给我报个平安。……若是程铮等不及，不必等我，在苗家拜了堂也好。我乐得省一份红包，只待你们孩儿摆满月酒时，我再双倍补上就是！”

我被他臊得面红耳赤，低着头小声埋怨道：“向大哥！你都和药先生学坏了，正经话绝不超过三句！就算要……成亲，又哪有在别人地盘上摆酒的道理？你可别拿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来堵我啊，这可不是小节！”

向靖闻意味深长地一笑：“苗家怎么能算是外人呢？快去问问药先生吧，别都要过门了，却还糊涂得不知道自家相公的底细！”

我目瞪口呆：“你该不会在暗示我，少爷是苗家后裔吧？！”

长得也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