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星路（4）

37年。除去林尼他们在银河核球被困时的那三十年, 也就是七年前。

林尼和宋君行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七年前, 正好是西塞罗因为爆炸身死的时候。

接下来对方讲述的话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这位“西塞罗”被生育出来，是为了保护真正的西塞罗。

李斯赖特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军事家族, 西塞罗是长子, 和其他的孩子相比, 他必定会遇到更多危险，尤其在他出现在公众面前之后。

事实上, 除了李斯赖特家族之外, 马赛诸国的古老家族全都拥有这样的权利：他们可以为了保护孩子的安全，或者为了延续血脉, 用克隆胚胎的方式来制造替身。

“西塞罗”就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

他接受了与真正的西塞罗一模一样的教育, 懂得所有他必须懂得的事情。甚至就连西塞罗脸上的一道疤, 他也必须完全模仿。

李斯赖特将军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存在，并且也常常到培育基地去见他。

他和许多拥有“高贵”血脉的克隆人生活在一起，他也同样称呼李斯赖特将军为“父亲”。

西塞罗十八岁成年礼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匹马。他和朋友一起去骑马, 结果摔得非常严重, 脾脏破裂了。

这一位“西塞罗”履行了替身的职责, 为真正的西塞罗奉献了自己的器官。

他以为自己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类似的意外，他会为自己的同胞兄弟献出血液、骨髓或器官，或者更直接的，代替他去死。

但“西塞罗”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他的兄弟突然之间就死了。

“我是一个替身，我的存在意义就是随时等待着为西塞罗付出。”对面的人说，“其实我和他见过很多次面, 我们谈了许多事情，关于你，关于他的父亲母亲。因为我要学习他的行为习惯，我必须和他完全一模一样。如果你问我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喜欢西塞罗，林尼，就像你喜欢你哥哥一样。拥有这样一个家人，是值得骄傲的。”

这句话很快令他感到了不安。

“抱歉……我称呼他为家人，这会让你不舒服吗？”

林尼连忙回答：“不会。他确实是你的家人……不对，你，你确实是我们的家人。”

“可是差一点点，他们就要把我毁灭了。我的兄弟死了，身为替身，我是不能够再出现的。”那人笑着说，“可是我太幸运了，因为我的兄弟是西塞罗。”

在西塞罗死后，李斯赖特将军先是选择宋君行，把他送到黑海，让他代替西塞罗履职。

然后立刻来到培育基地，接走了“西塞罗”。

大约半年后，以“西塞罗”为首的一支20人小队悄悄离开马赛，来到了白鹭空间站。他们不与马赛舰队联系，直接由马赛诸国联合议会领导，所有信息也只需要直接报告议会。

这是一个秘密的行动，目的只有一个：保留人类得以注视高级文明的眼睛。

“父亲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能说服联合议会，应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对面的“西塞罗”说，“送我离开之前，他跟我长谈过一次。”

“父亲说了什么？”林尼有些急切。李斯赖特将军所做的事情实在太出乎他意料了。

“从西塞罗发生事故死亡开始，李斯赖特将军的各种权力就已经被限制，他能做的事情就越来越少。而且他当时已经生病了，你知道吧？他的肺已经……”

这件事林尼并不知道。李斯赖特将军从来没有说过。

从白鹭空间站传来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回荡，他沉默地听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压抑表情。

“他说，在死之前，至少要为马赛和人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有些事情可能在当时当刻是没有收效的，但只要坚持，就必定会得到回报。那时候他只致力于做两件事，一是保护黑海和黑海上的凤凰号，那是人类返回地球的希望。第二件就是重启白鹭空间站。白鹭是人类强化自身的希望，我们必须拉近与亚尔兰斯星域这里的高级文明的距离。找到退路，或者让人类尽快掌握新的技术，只有这两种方法才能保护马赛。”

那边又停顿了一会儿。

“他其实还说了很多，比如我的身份，比如克隆人的生活。”声音断断续续的，是白鹭空间站开始进入凤凰号的通讯盲区了，“他只接受保守治疗，并不愿意动手术。我和他偶尔有通讯，但是518年之后就彻底断了。我只知道他从517年开始使用人工手段来延续寿命。为什么会改变想法，他没有告诉我……”

声音彻底中断。飞廉告知林尼，还有半个小时白鹭空间站才能离开通讯盲区，那时候他们可以再次联系上。

林尼摆了摆手，没有应声。

他知道李斯赖特将军为什么会答应使用人工手段来延续寿命。

因为浮士德是在517年失踪的。他是为了等待自己消失在宇宙中，再无音讯的小儿子回家。

众人给了林尼安静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宋君行在驾驶舱门口徘徊不肯离开，林尼独自坐在明亮的驾驶舱里，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转头看见其余人已经渐渐走远，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踏入驾驶舱。

林尼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宋君行盘腿坐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目光越过林尼的头顶和肩膀，注视着巨大屏幕上的星空。

按照飞廉设定的时间，凤凰号很快进行了第一次迁跃。

宋君行一把抓住林尼的椅背，闭上眼睛，忍受着迁跃瞬间古怪异常的压迫感和几乎能让耳膜破裂的巨大声音。

有的人很不适应亚空间迁跃时的异样感觉，宋君行和奥维德都是这一类。

他觉得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凤凰号要在这里进行三次连续的迁跃，白鹭空间站就在第三次迁跃的落点附近。

第二次迁跃开始的时候，林尼忽然抓住了宋君行的手。

宋君行下意识也握紧了他的，迁跃开始了，他闭紧了眼睛，脸庞几乎皱在了一起，像是在忍耐令人不适的烈风。

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林尼正看着自己。

“我帅……”话音未落，第三次迁跃已经开始了。

即便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也仍旧听到了林尼的笑声。

好吧。宋君行心想，能让他笑一会儿也是好的。

三次迁跃结束，凤凰号终于回到了有记录的航线上。

它很快调整了方向，开始朝着白鹭空间站前进。

屏幕上再次出现了密布的星辰。星空如同一面巨大而通透的墙壁，朝着他和林尼压下来。

他看到了近处的巨大行星，行星附近的小型黑洞，还有在茫茫的黑暗深渊里，远远近近亮着的无数恒星。在左前方的黑暗之中有两个靠得很近的巨大的星系，其中一个甚至拖曳出了长长的尾巴，这让它们在众多星辰与星团之间，显得异常醒目。

宋君行呆呆地看着。

拖着尾巴的巨大星系正在穿过另一个星系，长而明亮的尾巴实际是星系中数以亿计的明亮恒星。

“这个现象有点儿罕见。”林尼抬起了手，在两个星系上划了一个圈，“这样的现象我们称为老鼠星系。像吧？这个，特别像老鼠。这两个都是成熟的星系，里面有无数恒星聚集。”

他的手遮挡了宋君行的一部分视线。宋君行随着他手势的动作转移目光，片刻后才慢吞吞问出口：“你，你难过吗？”

林尼的手仍在划动，这次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边，看到了吗？像一个黑洞，但隐隐约约能看到里头的星光。”林尼跟他解说，“这其实不是黑洞，而是暗星云。它挡住了一些光线，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它背后的星光。暗星云是恒星的诞生地，它会缓慢坍塌，然后爆发形成星团。银河系里头很多暗星云，平均每年都会以这种方式诞生一颗新恒星。”

林尼放下了手。

“宋君行，这些事情，都是哥哥教我的。”

西塞罗是林尼的启蒙老师。他的房间里挂着许多星图，还有他最喜欢的银河系三维模型。细小的银色颗粒悬浮在底座之上，缓慢运动，就像一个真正的星系。

林尼特别喜欢这个模型。他常常在西塞罗的房间里玩，趴着看银河系的模型，能一直看到睡着。

醒来之后会发现，哥哥将他抱到了堆满了书的床上。而在床顶的天花板上，是西塞罗绘制的十二个星座。林尼当然是记得的：自己的哥哥对地球的十二黄道宫之类的知识很感兴趣。

他对天空之外的世界，对宇宙的所有兴趣，全都是从西塞罗的身上来的。

银河系的三维模型是可以拨动的，林尼常常伸出手，一把抓住那颗明亮的核球，打散了周围银色的颗粒。

核球温度有些高，当他松手之后，那些银色的颗粒便仍旧聚拢在核球周围，仍旧缓慢旋转，没有任何改变。

林尼对这个场景的印象异常深刻。在后来的人生中，他也无数次想起过这个场景。

仿佛自己无意窥见了宇宙的某个重要秘密——有更高、更宏大的某种存在，就像他的这只手一样，可以扰动星路，可以颠覆穹宇。

但星辰自有自己的轨迹。它们终究会回到自己的路途上，遵循着人类尚不明晰的某些默契规律，不动不摇地，继续自己的道路。

此时的林尼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模型。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坚持：人类不能闭上注视远方的眼睛。

通讯恢复之后，和他们联系的不再是“西塞罗”。

“幸好当时飞景舰的人留下了包括凤凰号在内的所有舰艇的通讯频道编码，否则我们也无法辨认出你们的通讯请求。”与他们对话的是一个声音轻快的女人，“站长？站长去观测了。亚尔兰斯星域有星舰出动。你们如果抵达白鹭，说不定也能看到他们的星舰。很神奇的，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组合形式。”

白鹭空间站和亚尔兰斯星域的存在，冲淡了凤凰号上所有人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好奇与激动。

所有人都在宇宙之中，无论是生或死。

他们不能花费过多的时间沉浸于悲伤之中，因为旅途仍在继续。

十天之后，凤凰号终于在屏幕上，看到了不远处的白鹭空间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