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列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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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尔走向停机坪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工人正手绑脚乱的重装一架P-39。

一架P-39,只有一架。

“军需官脑子有问题吗?”伊戈尔皱起了眉头,问他同届的学员,“送孤零零一架过来,要引发内战呢?”

“对,脑子有问题,只能成绩最好的先毕业上机。”飞行教官在伊戈尔*股上打了一巴掌。伊戈尔一脸期待,小孩子一样等待考试成绩。

“你是第二名,同志。”教官翻开成绩表,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伊戈尔一下子就黯然失色的眼睛。就像夏天屋后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样。

“算了!我不稀罕。”

“行了,同志,是你的战机,去吧。”教官一脚把任性的飞行员踹过去。

难以置信,这么一架P-39,就是自己的了,如果米哈伊尔知道,一定会羡慕死。伊戈尔欢天喜地的跑去,看到有人正在把他的姓氏喷在驾驶舱下方。

“你的第一个任务。”战友把*的航空兵从飞机上揭下来,一摞作战方案塞到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伊戈尔手里。

“对了,告诉你家人,你们得重组,飞柏林线。”

伊戈尔的家人之一,正在通往城区的铁路上。莫斯科居民们庆祝新年的烟火零零星星地在夜幕中散开。米哈伊尔靠着窗户坐着,透过结霜的车窗盯着墨蓝色的星空上烟火残留的痕迹,他的列车在经过熟悉的库宾卡空军基地减速行驶,但没停下,而是直奔向他的老家列宁格勒。米哈伊尔未曾觉得的坐火车令他害怕,可这列车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一样,几乎是全速刺向列宁格勒的,窗外模糊的景色和铁轨隆隆的响声令他非常不安,他无法入睡。

莫斯科到列宁格勒的十月铁路终于被重新打通,火车一趟趟从莫斯科和沿途的城市涌进去,车厢里堆着缴获的□□,炮弹,燃油,煤炭,还有一袋又一袋的面粉,土豆和萝卜,还有其他前线上撤下来的士兵。这些士兵们组成了一支临时维和部队。

“伊戈尔,你的方向!”耳机里僚机冲他大喊。伊戈尔才猛然醒悟自己正被两架德机*出编队,他刚才想到老爷子,居然在天上开小差。对他来说,训练,上机,组装,试飞,在试飞中遭遇敌机,一切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悼念老爷子。

“我知道,我能甩开他。”伊戈尔重新集中精力,还没有涂装过的刚组装完毕的P-39在伊戈尔的掌控中向南方迅速滑翔离开了编队。一架僚机迅速转向尾随其后。他们的编队几分钟前被两架突然出现的德机打散了。

伊戈尔让战机加速爬升,然后盘旋急转。P-39的视野很好,一大块波光粼粼的蓝色水域出现在前方,黑海在阳光下如同一面硕大的镜子。后面的敌机开火时,伊戈尔的P-39正猛地下降,几发弹药在驾驶舱定盖上被弹开了,那声音让伊戈尔紧张起来。

如果有后座就好了。伊戈尔只好自己迅速回头确认敌机位置,然后接一个横侧向转动,还没能把它甩开,紧接着又是一轮弹药泼下来,敌机的机炮喷吐着火热,伊戈尔看到僚机那边飘出了黑烟。

“你返航。”伊戈尔对机翼受损的僚机下令,他想了一个办法。僚机带着一架德机迅速离他而去。P-39在他的*作下灵巧地加速爬升一会减速下降,不主动进攻,后面剩下的那架敌机跟着伊戈尔,伺机进攻。可伊戈尔恰恰在这时狡猾的转向了,P-36的轨迹好像一个急转的弧,他以前经常弯起手臂,邀请女孩子把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起跳舞。

他控制着P-39在一个*的距离上,不太近,不太远,他们一前一后地疾驰,脚下是黑海的海岸线。看看蓝天和大海,活下去。伊戈尔要去芬兰湾沿岸的饭店里吃鱼,要在哈尔科夫林场边的篝火下烧烤。

P-39又做了一次爬升和下降,之后又做了一次,然后第三次,德机紧随其后,伺机开火,可是只打中了伊戈尔战机的尾翼部分,留下几处难看的弹痕。

又一次爬升后,伊戈尔接了一个急转,才下降,后面的敌机果然没跟上,冲到了前面。伊戈尔一刻也没挺,机炮卷动弹链,德机在他前方爆炸了,碎片落在海面上,溅小小的水花,降落伞在不远处突然撑开。

“恭喜啊库尔布斯基少校,又一架。”

“新机首杀。”伊戈尔声音里得意极了。

凌晨时分,阿纳托里来去敲米哈伊尔的门,告诉他已经列车已经减速进入了列宁格勒南部市郊。米哈伊尔趴到车窗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基本每年一次,从列宁格勒出发去莫斯科看展览或者去游玩,铁路沿途的景色他都看腻了。米哈伊尔以为去年四月德军封锁线被突破之后,城区里的情况会缓和不少。

电线杆倾覆,电线露着断岔口拖在地上,铁路两旁歪七扭八地竖着十字防御工事,上面挂着狰狞的破洞的铁丝网,□□的土地上挖着大的小的坑。有的坑上填了新土,插上了树枝横竖绑成的十字架,有的坑挖的很浅,赤身**的尸体一半滑入坑里,干瘪的生殖器和腐朽的双腿露在坑外,融化了一半的雪覆盖住死者的面孔。

这是真正的死亡,米哈伊尔想,士兵们死在战场上,发动进攻时,战术撤退时,被流弹打死,□□炸死,自杀或是逃跑,他们都还是他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是被围困的城市里的样子,烹饪老鼠,乌鸦,和刚死去的人,把死者扒得□□,曝尸荒野。这种死亡未曾离开列宁格勒,漫长,折磨,而且绝望,从内里把人杀掉。围困把他家变成了一座硕大的坟场。

大涅瓦河入海口附近,街道指示牌在狂轰滥炸之下扭曲变形,被人们肢解开来当做挖坟的工具。米哈伊尔站在他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举目四望,建筑倒下,瓦砾一层压着一层,往哪边走才是自己家?那栋他住了二十多年带着花园的二层小楼,在废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颗百年老树还在,米哈伊尔爬上瓦砾,走过去,举手能及之处的树皮已经被全部剥光,树死了。列宁格勒的初春,硕大的树冠光秃秃的,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巨人的遗骸,上面上一只鸟也没栖。他第一次能透过树枝望到天空,在米哈伊尔印象里,这棵梧桐树总是枝繁叶茂。

他曾经跑去卧室,把收藏的火柴盒藏在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把纸模型摆在书架上。母亲站在烤箱旁边,厉声数落又没写作业的伊戈尔。老爷子把红酒塞进柜子里,信誓旦旦地对米哈伊尔说,这就等你结婚时我就打开喝。他十几岁的时候,母亲自杀了,但她的房间还保留着,她最喜欢的花园里面的黄玫瑰年年盛开,她的坟墓前面总是放着新鲜的花束。大学第二年时,米哈伊尔重感冒发高烧,他直接请假回家了,回到家病总会好,即使只有一个老爷子在家。

这一切面目全非,米哈伊尔觉得自己像从被里面掏空了一样,巨大的空虚让他手脚发冷。但是伊戈尔和老爷子还在,只要这么一样,他就满足了。房子可以重建,玫瑰可以再开,火柴盒,说实话他上中学后就再也没玩过火柴盒。米哈伊尔拄着拐杖,慢慢爬上上他认为是自己家的那块废墟和瓦砾,砖块在他手掌下,粗糙硌人。他们还在,在西线战斗,这样很好。海浪的声音舒缓富有节奏,头顶的天空一片灰蓝。

一个街区以外,倾倒的博物馆圆顶下面,目光焦灼的老者高高举着手,空荡荡的袖口里裹着消瘦的手腕,鹰抓一样弯曲的黑色的手指紧紧抓着土豆袋子。阿纳托里大吼大叫,用棍棒维持人群的秩序,他看见米哈伊尔回来,奋力挤开人群走过去。

“长官,有你的电报!”

“说了什么事?”

阿纳托里张了张嘴,神色惶恐,有点结巴,“长官,您去二楼亲自看看吧。”莫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提拉的铁路沿线那边在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米哈伊尔赶紧上楼。

电报已经被打出来了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了,米哈伊尔拉开椅子,同时拿起电报。电报从哈尔科夫,爱莎的医疗站发过来的,本来传到了太平洋舰队那边,没有人接,又转发到库宾卡和莫斯科,还是比列车晚一步,终于被送到列宁格勒内务部这边来了。电报很短,落款是伊戈尔签名过的。希望这小子别扯些没用的,米哈伊尔受够伊戈尔年少时的少女心。

慈父瓦连京·萨布林不幸于1943年11月23日战伤不治身亡,终年56岁。遵照其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养子伊戈尔·库尔布斯基告。

米哈伊尔需要有个人来扶住他,哪怕是个德国人也行。他后背靠着墙,手臂的力气被抽空了,根本拿不住拐杖,他慢慢往下滑,好不容易才做到椅子上。外面分发补给品的声音如同一团雾一样笼罩在他脑袋上,以前新年时他家里就是这种声音,他会邀请家在远东不回去的大学同学来家里吃晚饭,有几年新年时伊戈尔的母亲和叔叔也会来小住一阵,还有老爷子的朋友们偶尔也会来。米哈伊尔哪料到,在莫斯科铁路上那个下雨的夜晚,就是他和老爷子的永别。

他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

电报纸在米哈伊尔手里不知不觉地被攥皱了,米哈伊尔的视线没有焦点,视线游移着,终于落在了伊戈尔最后的签字上。老爷子离开时,伊戈尔在他身边吗?听了他的遗愿吗?在米哈伊尔没注意的时候,阿纳托里已经进来了,并且试图用一张毯子包住了自己的长官。

米哈伊尔摇了摇头,“这个拿下去给市民吧。”

他是萨布林家族的独子,圣彼得堡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大学生,近卫军第6步兵团的萨布林中尉,二级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他是个孤儿。他在马马耶夫刚炸掉德国人的坦克,在库尔斯克从乌尔里克中校手下逃走,在哈尔科夫爬过雷区,他忍着刺骨的风雪穿过西伯利亚,不是为了用一条腿站在自己家的废墟上,读着生父的讣告。

阿纳托里小心翼翼地把毯子重新卷起来,正要出门。

“给我一个航空兵第220师的最新方位。”

这话把阿纳托里问得一愣,航空兵?他的长官怎么突然关心起航空兵来了?阿纳托里出去了一会,很快把位置带给了米哈伊尔。航空兵220师在梅利托波尔一带。不是冒犯或是看不起,米哈伊尔就是再厉害,前线上也容不下废人,肢体残缺不全的,就是个废人。况且 现在萨布林上校不在了,那种一纸条令直接把儿子转到库宾卡空军基地休养或者直接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阿纳托里呆呆地站着。米哈伊尔叹了口气,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对他来说,今天是很漫长的一天。米哈伊尔和伊戈尔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库宾卡,当时他们不辞而别。

“给我联系那边的人事负责人。”

伊戈尔完成降落,地面上的微风让他很舒服。他那架新组装的P-39,停在跑道尽头,机身上已经划痕遍布。伊戈尔喊战友帮自己搬来梯子和油漆。

“少校,这次你要画什么啊?”

“应该不是美女吧?少校可是处男。”

“伊戈尔你抓紧啊,你油漆没干就要出队了你知道吗?”

伊戈尔赶紧爬回驾驶舱看看他的出勤表,密密麻麻,又看了看手表,早得很。他钻出来,狠狠地对下面人比中指,把飞行服脱了,拿一块旧帆布蒙住自己。上次在城里不愉快的经历还让伊戈尔心有余悸。他至今还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那个姑娘推开了。

伊戈尔叹口气,打量P-39的尾翼。攻击机的尾翼相对伊-2小一些,他挥动刷子,两下就将银色的油漆泼在机身中段,粗略地修改两三笔,军刀雏形初现。萨布林,军刀,这是为了老爷子,供他上学,给他当爹。

“切,又是军刀。”战友们调笑。

伊戈尔不理他们,又弯腰折腾了好一会儿,把刀柄和细节不上去。他端详着,尾翼处的几个弹痕难看极了。他审视着脚下的涂料,终于把黑色加到湖蓝色里,涂了一大条蓝色在尾翼上。不太好看,伊戈尔想来想去——是列宁格勒西边芬兰湾的海蓝色,萨布林老小眼睛的蓝色,那还是留着吧。

米哈伊尔的一通电话打了三个小时,几经周转才终于接通。

“是的,我可以……在士官学校受过一年培训。”米哈伊尔拿着电话,连连点头。“没有问题。”

阿纳托里进进出出,虽然听不清电话另一端说什么,却看见米哈伊尔脸上一会红,一会白,非常有趣。每次米哈伊尔挂掉电话,都会发一会呆,看看窗外,再打下一个电话。打电话时脸上蠢兮兮的,似笑非笑,活生生的在演戏。

“阿纳托里,你知道我在火车上时是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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