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哈尔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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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芬恩身边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下士催促道,枪口顶了顶米哈伊尔的脑袋。
和米哈伊尔一同行进的还有三个人,他们本来是四个,还有一位坦克部队的少尉因为不配合,昨夜被捅了十几刀,然后搁置一边,凌晨的时候肠子和血都流干了而死去。他的死尸被丢在楼后面一个大桶里。米哈伊尔一瘸一拐地蹦着,衣服破烂不堪,拄着一截粗树枝。粗糙的树皮磨得他手掌刺痛。他知道德国人耐心有限,如果再僵持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三个侥幸过下来的,两个二等兵,一个新兵。其中一个二等兵米哈伊尔记得,大概入伍才不到一个月,轰炸来了都不知道捂耳朵。
“长官,您不担心——”站在稍远处的高高瘦瘦的下士担忧地望向芬恩,芬恩没回答他,直接摆了摆手让战俘一字排开。他在乌尔里克身边干了几个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长官什么德行。乌尔里克骨子里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是长官他作战经验丰富,他是奥地利传统人家养尊处优,用节拍和十二平均律带大的孩子,相信一时的美代表本质的好,一首感情复杂痛苦的乐曲总有一个优美的收尾。
米哈伊尔他们三人被押送到一块开阔地,德国佬用机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向前走——是雷区,很可能是安德鲁他带着小子阿廖沙布下的雷。米哈伊尔深吸一口气,觉得背后机枪口冷得要命。两个二等兵已经前后迈开了脚步,他们俩的背影像两具没有生命的布袋。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很早就养成了祈求好运时看天空的习惯。很多基督徒也有类似习惯,但米哈伊尔很明确,自己寻找的不是上帝,而是同伴。通常每次他仰望,就会有弹药从天而降摧毁他面前的坦克或者自行火炮。
天空还是哈尔科夫的夏天那样一如既往的蓝,远处林区的树梢毛茸茸的一排……如果他能穿过雷区,他就可以跑进树林。
这时他右边的二等兵脚步突然停顿住,面如死灰,他移开脚步,轰地一声一阵热浪就从右边席卷而来。紧接着一截手指掉在米哈伊尔面前,半截身体翻滚着砸落到另一边,触发了另一枚地雷,烟尘滚滚而来。
米哈伊尔继续一脚浅一脚地机械地继续向前走,安德鲁布雷时,喜欢地雷彼此间隔拉得比标准距离大一些,安德鲁工兵总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投射出方寸光影,不远处的树林看起来温柔极了。
“快走!”芬恩催促道,德国下士的一梭子立刻弹落在米哈伊尔和另一个二等兵之间。
那个二等兵又走了几步,也停下了,他绝望地回头望着两三米外的米哈伊尔。为什么?他用眼神这么问,为什么是我?他抬起脚,地雷立刻爆开。
稀疏的草皮爆开被卷到两三米多高,米哈伊尔被气浪波及到,没稳住重心摔了出去,被烟尘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摔在几米开外的浓烟里爬不起来,他的脑袋里嗡嗡的响着,碎石割伤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他伏在灼热的土地上,像一只被轧死的动物。
为什么不装死呢?米哈伊尔慢慢伸出手去,他不擅于匍匐前进,特别是他废了的右腿,使不上劲儿。他将手指深深抠进土壤,一寸一寸拉动身躯,向林区那边移动,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
某年的儒略历十月,伊戈尔他们俩和萨布林老爷子一起坐在书房里,用一只时髦的收音机收听红场阅兵式的实况转播,伊戈尔在补一只布包,米哈伊尔在帮眼花的父亲检查工厂的货物清单。收音机里,步伐和军乐的节奏整齐有力,米哈伊尔突然停下笔,注视着低头看报纸的父亲。
他问,“老爷子,你要是继续好好干,是不是可以去红场检阅了?”萨布林老爷子默不作声,在报纸下面偷偷乐了。
“米哈伊尔,检阅我的编队啊?” 而伊戈尔也很得意,紧接着跟上下一句。萨布林老爷子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战友,伊戈尔的生父,又感到难过,只好赶紧用报纸挡住面孔。
一年后的春天,伊戈尔收到一封来信,是阿历克斯的结婚请柬,达莉亚要和阿历克斯结婚了,夏天他们又回到哈尔科夫,看到新婚的姑娘晒得黝黑,喋喋不休,*地和小伙子站在一起,手挽着手。
第二年夏天,也是伊戈尔洋洋得意的被加加林航空学院录取的那个夏天,夜晚他们又聚在一起,这回,伊戈尔舒展开的是两米左右有力的臂膀,将要在未来拉起成吨重量空中坦克的骨架充满力量,已然是草原上的雄鹰。
“米哈伊尔,我来教你。”面色红润的伊戈尔拉着米哈伊尔,后者摇头,“不然你到死只会耍你们家那把大刀,来吧,跳跳舞对你有好处。”
1941年,德国人奸污了达莉亚,杀死了三岁大的长子,两岁的幼子失踪,阿历克斯精神失常,一天夜里散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老萨布林忙于军中事务,难以抽身。
快乐如此短暂,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米哈伊尔突然站起身来,他身后的德军上士开枪了,但是那把□□的子弹落到雷区里时已经不怎么精确了,只激起了米哈伊尔脚边的尘土。有没扫玩的雷区,芬恩和上士没法前来抓米哈伊尔。
如果他逃跑,极有可能会被炸死,如果他不跑,他就会被炸死。
草原上的雄鹰啊,祝我好运。
米哈伊尔往左边一跃,用全身力气把自己朝着树林的方向投过去,一发子弹擦过了他的肩头,但不能让他收回动作。他身后引爆的一枚地雷直接把他甩进了树林里,后脑狠狠地撞在一颗小白桦树上。
“你轻点,啊!”
“你的伤不严重,不过有些营养不良。”
伊戈尔大叫着扭过头,十九岁护士爱莎给了他一些消炎药,低头帮他处理胸膛上的割伤,方向正确的伊戈尔正好遇到了搜救部队,现在驻扎在这里的是第53集团军。临时医疗点的帐子里有点热,门帘掀起来,伊戈尔感到一阵清凉。伊万中校进来了,伊戈尔正要起身,伊万示意他坐下去,在他面前不开一张地图。
“把你坠机的位置指给我。”
伊戈尔用手在地图上大致画了个圈。
“库尔斯克快拿下来了,你的部队和近卫军第5兵团并入草原方面军,不过……”
“伊-2收回了?”伊戈尔记起夕阳余晖下的最后一瞥,银色军刀的涂装似乎还在闪闪发光,他抬头看着中校,眼神有点迷茫。他想开着战机去收复哈尔科夫。“我不只会驾驶攻击机,如果可以调换一下……”
伊万摇了摇头,“暂时没有战机,但是我们需要你,特别是你的技术。”
“这可是我家,我会用□□!”伊戈尔口气急切,他激动地想要站起来,结果被爱莎踹了腿。伊万点了点走。
“你现在得帮助我们搜寻失踪人员,我们现在很缺人手。”爱莎打断了伊戈尔,“在接受新的飞行训练之前。”
伊戈尔从床上跳起来,差点没直接揍了爱莎的脸,也没有用敬语,“侮辱飞行员不好。”爱莎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拿住。
“你和你朋友一个德行,库尔布斯基上尉——”
“库尔布斯基少校,” 伊万打手势制止了爱莎,“我们需要你接受新的飞行训练,并且做出一个决定,你的飞行记录优异,从此开始你就是库尔布斯基少校了。”他拿出一个盒子和一封信,塞给伊戈尔,是两个金星和一份任命书。“当然,在此之前,医疗站也需要你帮助。”
伊戈尔不知所措,一个小护士,一个中校,一瘦一胖的,这是演的哪一出戏?伊戈尔瞪大了眼睛,觉得他们在掩饰什么。
“有话快——”
“萨布林中尉失踪了两周,极大可能——”
“不可能!”
伊万中校把又一次蹦起来的飞行员摁在原地,“我知道,你的爱机坠毁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你可以继续休息两天,不过身体康复后,就来帮我们搜索伤员吧,有了战机,我立刻把你调动回去——也许萨布林少尉只是负伤了,或者和你一样误入林地。”
“肯定只是失踪!”
“你先恢复体力,然后跟搜救队行动。”
你会没事的,米哈伊尔这么最自己说,他耳鸣得厉害,手脚冰冷。他在树林中小心的穿行,依靠月亮和太阳分辨方向。
“那边是谁?”黄昏时分,一个德国兵高声喊着。
“卡尔,卡尔施隆多夫。”米哈伊尔只记得一个德国姓氏,有一天,他和安德鲁聊天时,安德鲁告诉他的,他随便扯了一个,瞬间补上了一个名字,并且补上了生平,施隆多夫北边小镇出生,爸爸是电力工人,妈妈是纺织女工,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有机会用生平。
德国士兵举着枪靠近过来,米哈伊尔直接撞在枪口上,用枪托死命砸向那个德国兵。不要命的疯狂和那张扭曲变形没有血色的脸反而把卫兵唬住,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把那个晕厥的德国兵扒了个干净。
“该死的,我快冻死了!”他在黑暗中打量着晕倒的敌人,把他的上衣和裤子都扒了一下来。这个德国人人才略瘦小一下,他的军装很快紧紧地裹在米哈伊尔身上,令人讨厌的汗味此时却格外温暖,如果再遇到德国人,这衣服可能能为他争取点时。
米哈伊尔又摸索了一番,这个德国兵身上没有任何值钱东西,只有一把小刀,他摸走了把小刀和枪。他踉跄着隐入夜色,现在终于有时间把嵌在肌肉里的子弹撬出来了。他小刀插进小腿感染的肌肉里,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一下下跳动,他在深夜里呜咽着,精神恍惚,四处都是埋伏与陷阱,他心甘情愿,往哈尔科夫方向艰难的行进。
7月下旬,普罗霍洛夫卡的战役已经收尾,很多人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伊戈尔又一次冲动打了伊万中校,他要求调自己到陆军,因为接下来的战役是收复哈尔科夫,伊戈尔希望手里拿着枪,或者至少刀,收复故土,他想把德国佬的脑袋在树林里那横倒的枝干上敲得脑浆迸裂。
“不仅要收复故土,并且得让德国佬们加倍偿还,我们的路还很长。”伊万中校没有处分他的冲动行为,但也没答应这种发神经请求,伊戈尔的轰炸非常精确,驾驶技术也很好,王牌飞行员不应该放进经得起人员消耗的陆军去冒险。
如果射杀米哈伊尔的人还活着,伊戈尔想,他要怎么折磨他到死。而米哈伊尔呢?伊戈尔感觉不到他,既不承认他死掉了,也不能说服自己他活着。伊万中校告诉他,有些德国猎兵专门打人的四肢,让他们遭受折磨,发出惨叫动摇人心。
伊戈尔还是跟着医疗队,跟在步兵后面收尾。夜里,他们外出搜索,但直到回到营地什么也没有找到,爱莎忙着给伤员做手术,累得满头大汗。他被叫到帐篷里,陪在一位伤员跟前,他知道,这个内脏被炸掉一半的人是没救了。而那人疼得发抖,伊戈尔从来没有受过重伤,即使是在最斯大林格勒漫长的三个月里。他无所适从,只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对方满是鲜血的手,和忙前忙后的爱莎一同安慰他说坚持一下,你会没事的。
爱莎还在一个医疗官身边帮忙,医疗官在锯什么,活像个屠夫,却一直没有过来救助这伤员。两个小过去,伊戈尔的手被攥得青紫,直冒冷汗,他觉得自己才是要死掉的那一个,那伤员的眼睛就是个深渊,要把伊戈尔吸进死亡的低谷。
“人生就这样,很多时候你没机会说一声再见。”伤员没有闭上双眼,但是他解脱了,爱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失神的年轻飞行员,又抱了他一下。
“会有人拉着他的手陪着他么?”伊戈尔看着已经死了的人,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爱莎放开他,摇摇头,伊戈尔迷茫的看着这个坚强的女人“最好是有人直接崩他脑门,免去痛苦。”她走出热烘烘的病房,新的一批伤员送来了。
“我跟着第二小队去搜救,活见人,死见尸。”伊戈尔恍恍惚惚,也跨出门去。
“步兵们可不是飞行员。”空难的尸体相对来说好找一些,伊戈尔没回话,他不认为米哈伊尔就那么死去,他背起包跟上了正要出发的第二小队。
“拿着这个吧。”安德鲁来看他的战友,他递给伊戈尔一个小铁瓶。安德鲁最后一次看到米哈伊尔时,米哈伊尔正在第一道堑壕附近,喊着告诉其他人他们分队的目标是拿下88毫米口径高射炮。
“这是什么?”
“烧酒,我和爱莎都喝。”
“我是飞行员,我不喝酒。”
“喝点酒谁对你有好处,我们喝酒放松神经,伊戈尔,你眼圈都有血丝了。”
一小时后,伊戈尔带着格格不入的红十字,顶着钢盔,拿着地图,向着分配的地区进发,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他安慰自己,就当这是复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伊戈尔走得比平时搜索的范围远一些,大约步行了两小时,他魂不守舍,与其说是搜救,不如说是散心。他和小队分开,捏着鼻子灌了一些酒,伊戈尔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只是好奇,米哈伊尔他们老是喝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很惊讶这种东西米哈伊尔能为了拿出里面的勋章而一口气喝掉一瓶。
在德军匆忙的撤退中,哈尔科夫的干燥草地被烧焦,房屋东倒西歪,他恍惚中错觉看着大家还像以前一样,围坐在一起,少年们互相斗舞,那截横倒的树干就在二十米开外。
因为伊戈尔左手边总抱着女孩子,米哈伊尔一直坐在他右旁边,和其他人有说有笑,最后的几年,米哈伊尔总是被大学里的课题和老萨布林的产业缠身,笑容里老带着年轻大学生不知愁滋味的心酸。他们通常这样点燃树林里寂静的夜晚,伊戈尔呆滞地迈着步子,失地收复回来,而失去的时光……
他身后死寂的林区里,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枝干断裂的爆裂声。伊戈尔心头一紧,迅速转过身去,拔出了□□。
没有声音。
伊戈尔小心地靠近音源,藏身树后,半尺半尺地挪移,飞行员肯本不知道自己没有打开□□保险,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继续前进,只听叫蚊蝇的声音,空气中有股尸体味儿。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德国士兵,身上斜背着一只□□。在地面上,德国人是真的,不是他轰炸的小黑点。
但对方居然不开枪,而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的样子。就在伊戈尔紧张到神经崩断前一瞬间,那个德国佬先一步崩溃,脑袋撞了他一下,倾斜着躯壳倒在他脚边。死了?伊戈尔恶心得跳开一大步,不安和疲倦瓢泼而至,他踢开可怜的人,接连不断地扣动扳机,德国人别想再在哈尔科夫带走任何东西,任何。
十几秒的疯狂射击后他才大口喘息着,不安的摇晃的视线稳定下来。没有打开保险的□□未造成任何伤害,绝望的夜幕里,这个德国兵的脸色有种诡异的蓝,头发干枯得像草,指甲发紫,嘴唇苍白干裂,消瘦却水肿着的面孔全无血色,尸臭味阵阵扑鼻。
加上伊戈尔踢开他,那肢体在地上扭曲着,仿佛一只濒死的家畜——死人没什么好害怕的。伊戈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愣愣的定在了原地,他发现这个人和米哈伊尔一样,如果他健康着,他的头发应该也是好看的浅褐色。伊戈尔想安葬这个德国人,他慢慢伸出手,准备找找这人的身份特征物,于是他把手探入他灰色军服的领口,他大吃一惊,他没摸到军牌。
伊戈尔不甘心,忍着恶心和想要逃走的冲动,安慰自己,继续翻找一个口袋,找不到就让这该死的德国人曝尸荒野腐烂而死!他靠近一些好用力气,微弱的鼻息喷薄在他颈部,德国兵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苏维埃的飞行员。
伊戈尔被那双眼睛又吓得跳开,他听见对方用俄语小声说,“伊戈尔!”
伊戈尔觉得自己看到了活死人,双手颤抖,他一直都是空军,他投出的弹药落在金属包裹的战车上,或是百米以下的水泥楼房丛林中,他从来没有对活生生的人开枪,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死亡,那个伤员也和他保持着一臂距离。
上衣口袋里的军牌没被伊戈尔拿紧,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提醒他战战兢兢地看过去——米哈伊尔·萨布林,O型血。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抢先握住对方肿胀无力的手,感觉天旋地转。上一次他要开心的晕过去的时候,是在达莉亚和阿历克斯结婚的晚宴上被灌了很多就,当时那一对新人手牵着手,额头抵着额头。伊戈尔没发现自己也抵着米哈伊尔的额头,神父在婚礼上念的起词。
To h□□e and to hol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ill death parts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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