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会当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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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四月中,西历已近五月底。天气一日暖似一日,京城南边胭脂巷一带,乃出了名的烟花之地,风月场所,生意亦是一日好似一日。各家勾栏瓦舍,秦楼楚馆,被鲜花绿荫装点得缤纷绚丽。一丛丛刺枚、月季、丁香、玉兰,或浓烈,或淡雅,恰如宅院中独具风姿的各色美人,勾得人流连忘返,沉迷不舍。

安裕容穿了身轻薄的细格棉麻料子西装,精编窄沿草帽,配白丝衬衫、红绒领结,尖头皮鞋,手执镶玳瑁水晶文明杖,刚行至胭脂巷口,便惹来许多艳羡倾慕眼光。他这一身行头,即使站在西洋大陆最时尚最繁华的弗洛林国首都圣帕瑞思城街头,亦足够引人注目,在这华夏京城胭脂巷里,自然只有叫人赞叹追随的份儿。

颜幼卿跟在他后头,黑衫黑裤黑布鞋,仅露出点儿白袜子边。衣裳料子是一等一的好,样式却极其简朴。加之身形瘦小,气质沉晦,手里拎个一看就不属于他的高档皮包,实在不能不叫人误会成前者的小跟班。

此时刚过傍晚,尚有余霞染红天际,胭脂巷虽说妓馆居多,做的夜间生意,却也有口碑不错的茶楼酒肆间杂其中,正是上座时候。几家性急的妓馆早早挂起灯笼,更有秀丽可人的小丫头在门口迎宾候客。串串莺声燕语中,安裕容漫步而行,顺带笑眯眯品评几句。

察觉身后之人距离越来越远,遂放慢脚步,等挨近了,方侧头小声道:“怎么,不高兴了?不是你自己出的这主意么?怎的这副闷闷不乐模样?”

“没有不高兴。”颜幼卿低声回答。过得片刻,又加一句:“是峻轩兄你故地重游,太高兴了罢。”垂着脑袋,尽显唯唯诺诺下人姿态,全然不似措辞语调那般胆大包天。

安裕容勾起嘴角,无声漏出一缕笑意。拿文明杖点点他肩膀,佯作惩戒状。

那日颜幼卿交代了赴尚先生之约始末,安裕容便提出要他联系对方,设法让自己与之见上一面。信件与电文究竟要不要送,如何送法,还须亲耳听闻,当面相询,方能决定。安裕容问起颜幼卿可有什么合适的办法,能叫尚先生离开住所,且不引人怀疑。颜幼卿想来想去,竟是胭脂巷这京师著名风月场所最为便利。

原来南来官员几乎均未携带家眷,于京师安顿后,公务繁忙之余,难免异乡寂寞,便陆续由久居本地同僚引荐,去到胭脂巷里几家大堂馆消遣。时日一长,渐成习惯。往往每隔几日,便呼朋引伴,结伙成群,往相熟的堂馆喝茶听曲,斗酒清谈。其中自然亦不乏你情我愿,滞留温柔乡里罗曼蒂克一回者。此事广为人知,时论以为风雅格调,并不讳言。故而即使孤陋寡闻如颜幼卿,亦有所耳闻。由于同乐者多政坛名流,消遣之余,顺便往来交际,沟通消息,亦属常事。于是几家堂馆倒成了攀附交结,经营仕途好去处,生意愈加兴旺。

颜幼卿不知道尚先生是否常去胭脂巷。然而这地方既是许多南来官员时常光临之处,他要寻个由头随同而往,想必不难。至于那些日夜监视的便衣警探,就算紧跟不舍,此地纷扰复杂,要躲过耳目,比之别处,却是方便得多。安裕容听他说出缘由,点头道:“祁大总统怕是巴不得这帮子南边来的官员沉迷酒色,乐不思蜀。便是派人跟踪,定然也相当松懈。”

两人索性一夜没睡,商议细节直至天明。安裕容想得比颜幼卿更为深远,消了继续逗弄的心思,催促着叫他按时回总统府值岗。为了让他安心,特意举起受伤的胳膊上下挥舞两回。颜幼卿被他虚虚实实弄得七上八下,心中别扭,偏又生不起气来,只好抿住嘴不说话。安裕容搂住了人着意安抚,一面殷勤小情趣,一面政局大道理,终于说服他听从安排。

尚先生听得颜幼卿替人传话,约定胭脂巷相会,又特地提及不妨带上东西,颇觉惊讶。颜幼卿只道是可信之人,尚先生略加考虑,当场应承下来。恰巧四月中有一场同僚生日会,定在胭脂巷琼华馆。原本不打算去凑热闹,如今倒是个现成的好机会。

赴约当日,颜幼卿以家乡来人为借口,告了半天假,与安裕容商量如何行事。这一回,却是峻轩兄听从他的主意,扮作寻花问柳,攀结富贵的洋派二世祖,带个贴身小随从,往大名鼎鼎的胭脂巷买春去也。

时候尚早,安裕容决意先领颜幼卿去吃饭。胭脂巷从前自然也是来过的,只不过这些年变化颇大,景致相似,人物已然全非。抬眼望见“玉泉居”的招牌,倒还是十多年前那一块。迈步进入,占了张临街的桌子。

他这厢大摇大摆坐下,却见颜幼卿毕恭毕敬,捧着皮包站在一旁。安裕容眼含戏谑瞅瞅他,张口叫伙计点菜。等菜的工夫,随意道:“你也跟着跑半天了,坐罢。”

“小的不敢。”

哟,还别扭呢。估计这一晚上别扭劲儿是下不去了。安裕容心里美得很,板起脸道:“叫你坐就坐。”

“是,多谢公子。”颜幼卿直挺挺坐下了。

安裕容多少年不曾被人叫“公子”,愣是被他这声硬梆梆的“公子”叫得心中一荡。倘若真有这么个贴身小厮随时伺候……打住,不能想。

玉泉居的招牌主要是江南菜。安裕容点了两样费时较长,预先备妥的,又点了两样快炒的,故而菜上来得很迅速。他每样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皱起眉头,故作嫌弃道:“不吃了。你都打扫了罢,别回头抱怨,饿着肚子伺候主子。”

颜幼卿看他一眼,伸筷子之前再次装模作样道:“多谢公子。”夹起一片蜜汁火方送进嘴里,眼睛一亮,眉毛微扬,又夹起第二片。

安裕容被他一声“公子”叫得浑身舒坦,端起茶杯喝茶,实则心满意足盯人吃饭。

颜幼卿连吃了几块火腿,又拿勺子舀那鸭包鱼翅。肉入口即化,汤鲜美异常,忍不住埋头一口气吃掉半碗。他从未吃过江南菜,此时当然明白,峻轩兄特地依照自己口味点菜,这是顺便带自己尝鲜来了。菜吃过一轮,低头扒饭,一碗米饭转眼见底。颜幼卿抬头,恰对上安裕容满盈笑意的眼神,不由得面露赧色。正不知如何开口,安裕容扬声道:“伙计,再添两碗饭来!”

颜幼卿低头,悄悄抿嘴一笑,继续用心吃菜扒饭。

吃罢饭,再磨蹭着喝了两杯茶,直至满街灯火璀璨,主仆二人方才起身,施施然往胭脂巷最富盛名的妓馆之一——琼华馆而去。

安裕容衣着华贵,气质卓然,刚进门便有妈妈相迎。不等对方多说,他下巴一扬,身后小跟班直接往老鸨手里放了一叠现大洋:“我家公子好南曲,不知有没有耳福,听听彩凤姑娘妙嗓清音。”

他几句话说得生硬冷淡,手里的银元可熠熠发光。老鸨赔笑道:“不巧得很,今日潘次长生辰,在敝处做生日会,请了十余位长官大人喝酒。彩凤、彩云、彩霞三个早都被叫去作陪了。这会儿只有彩衣姑娘得空,唱曲功夫同样一等一的好。不知公子……”

安裕容没回答,反而打听道:“不知过生辰的,是哪位潘次长?”

老鸨得意洋洋:“还能是哪位潘司长?大总统面前的红人,法务部潘次长哪!说起这位潘次长,可是位雅人……”老鸨天花乱坠吹嘘一番,见安裕容露出向往神情,脸色一变,道,“这些长官大人,都好个清静,便是我等,亦不敢随意出入惊扰。彩凤姑娘今日恐怕是不得空了,还望公子谅解。”

安裕容干笑一声:“谅解谅解,想来彩衣姑娘也是极出色的。”

上等妓馆向来有自己的规矩。好在时过境迁,这嫖妓的规矩却一如往昔。安裕容皮相为引,银元开道,顺利进了彩衣姑娘香闺,把跟班小随从丢在门外。头道茶喝至三道茶,市井趣闻说到异域风俗,眼看渐入佳境,彩衣姑娘取了琵琶在手,预备献艺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客人的小跟班在外头焦急呼唤:“公子!公子!”

安裕容致歉起身,绕到外间问:“什么事?”

“公子,我刚瞧见……在前头……,怕是……夫人寻来了!”

彩衣别的没听清,那“夫人”二字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心头一阵气闷。这位客人模样风流,出手阔绰,不想家里竟有个母老虎。

果然,客人随即匆匆告辞离开。彩衣掂量着手里两块多给的银元,嘴角含笑,锁进床头暗格。出来正要唤丫头收拾茶盏,后颈一麻,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省。

颜幼卿回头,见安裕容仍站着没动,蹙眉道:“尚先生已经在走廊里了,你出门向左,赶紧迎上去,把他请到这边来。”

安裕容看他托着那妓女身体往里间走,张张嘴想说话,到底忍下。临出门,又叮嘱道:“你小心些,别叫她中途醒来坏事。”

颜幼卿斜瞟他一眼,满脸不必废话的表情。

琼华馆乃是两进四合院形制,每一进均为回环形二层小楼,中间是天井。“彩”字辈几位头牌妓女皆住在后院。颜幼卿时机掐得好,彩衣的随身丫头去了别处。安裕容出门左拐,装作着急如厕模样。绕过一节回廊,果然与尚先生狭路相逢。

“您……您不是古之先生么?”

尚先生疑惑地望着他:“你认识我?”

“先生不认得我了?上回先生来京,在下有缘与先生同车隔座,多得先生照应,还说要请先生吃饭呐。不想今日此地重逢,可真是巧了。”

距离仙台山玉壶顶同陷匪巢,已然将近三年。尚先生虽见过安裕容收拾齐整模样,比之眼前时髦洋派形象仍大相径庭,听他说了这一长串,再仔细辨认,终于想了起来。

“啊,你,你是——”

“正是在下。”安裕容露出谄媚笑意,双手快速比划个卫兵站岗动作。尚先生这才意识到他就是颜幼卿所说之人。

“听闻潘次长今日在此做生日会,想必您定是座上嘉宾了。不敢耽误您太久,可否拔冗去彩衣姑娘屋里,就喝一杯茶,容小子给您问个安。还请您老赏脸……”

他这一番唱作俱佳,尚先生忍不住摸摸脸,只觉鸡皮疙瘩直抖。他应变极快,按下心中讶异,态度矜持:“正好我嫌里头闹得慌,且去你那边清静几分钟罢。”

两人转回这面走廊,进入彩衣住所,行动间与其他往来宾客一般无二,并未引起注意。进到里间,颜幼卿正站在房间当中,行礼道:“尚先生。”

尚先生疑惑发问:“你们……怎么会是你们二位一同在此?”

安裕容笑道:“我和幼卿于海津重逢,意气相投,索性结为兄弟,又一道来了京师。先生此前托幼卿之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听说之后,有些不确定,故冒昧请求与先生当面商议。没想到您就是闻名遐迩的古之先生,失敬失敬。”

尚贤在联合政府任职,用的乃是本名。他早年间曾以尚古之这个别名,代表革命党前身之华夏促进会发表过许多鼓吹革命的文章,堪称一代青年领袖。安裕容不过觉得名字耳熟,问了徐文约才知晓,此人曾如何风头无两。只是其人文章雄健,行事却低调,远不如其他革命首领人物为人所熟识。

论交情,尚先生与安裕容反而熟悉得多,毕竟曾经与匪帮头目斗智斗勇,真正当得上同甘共苦四字。因了安裕容出现,尚先生愈发放下心来。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迅速交代清楚,最后道:“且不论祁保善是否真有复辟之心,今春以来,无论政令法令,皆从总统府出,国会形同虚设,独裁倾向显露无疑。若不及时遏止,革命势必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信件与电文,我就带在身上,若得二位相助,送与我党中一位隐藏京师的暗线联络人,他自会设法将消息传出去。尚某不敢妄言感激,然事关国运民生,功德无量。还望二位秉持大义,勿要推辞。”

说罢,自贴身衣袋中掏出个颇为厚实的信封,接着道:“除去信件电文,内中另有支票两张。一张面额较大,烦请转交联络人,用作活动经费。另一张……算不得酬劳,不过是给二位的一点微薄补贴,聊表心意。”

安裕容接过信封,抽出几张纸扫一眼,复又装回去。支票数额不小,联合政府高官薪俸可观,倒也不算意外。沉吟片刻:“您知道的,我兄弟二人,不过市井平民,不怎么懂时局政治。只是感佩于先生为人,愿意相信先生一心为国为民。先生若信得过,此事交由我来办,比幼卿更为便利。”

颜幼卿想要说话,安裕容冲他摇摇头:“幼卿身手不必说,但职务所限,多有拘束。我行动自由,易于掩护,可说事半功倍。幼卿专管与先生传递消息便可,如此安全稳妥得多。”

尚先生听他思虑周详,当即赞同,遂将接头事宜交代清楚。此时距离两人进屋,不过盏茶时间。商量妥当,颜幼卿当先潜出,略微动了点手脚,引得走廊上的人纷纷引颈,去看掉落一楼天井的玻璃宫灯。这边安裕容与尚先生迅速分头离开,一个回生日会场应酬,一个领着随从回家哄老婆。

光复五年四月底,本已落幕的“国体之辩”冷不丁又被炒热起来。只不过这一回,主张共和制胜过君主制的声音更为响亮。五月初,各大报纸忽然纷纷转载来自《时闻尽览》的一篇时政评析:《共和总统之权利与义务》,文章署名唐世虞,正是革命党现任党魁之一。据说此文最初发表于江宁总部的《时闻尽览》头版头条,被北方分社第一时间转载刊登,迅速引起报界关注。

此文辨析了共和制度各项长处,阐述了总统之权利与义务,尤其明确剖析了其与国会、政府当如何各司其职,互为监督。自从两月前“国体之辩”重新被挑起,不乏名声籍甚者著文论述共和国体问题,却没有哪一篇,如此文这般从权利义务、职责分配角度解说透彻。可以说,此文对于一度占据主流的“‘君主立宪’乃华夏最为适宜之国体”说法,做出了最为有力的反击。

文章最后呼吁:“凡我共和之国民,皆应发扬共和之精神,延长共和国体之寿算,消除坏我共和根基之恶魔,此匹夫之责关乎天下兴亡也。”

数日之内,各家大小报社除去转载原文外,均陆续发表后续文章,讨论如何确保共和国体本质不变,杜绝大权在握者一人独裁等敏感问题。最终有人按捺不住,明目张胆抨击祁保善总统架空国会,违反宪法,欲图独裁。一时间,民间舆论对于总统之不满与质疑,达到顶点。

旁人不清楚,安裕容与颜幼卿却都知晓,那篇署名唐世虞的文章,起草者实为尚古之。稿件还是颜幼卿从承平坊捎出来,交到安裕容手里的。徐文约亲自赴京取得原稿,在海津最可靠的印厂排出来,连夜发往江宁总部。文章在南方刊登发表之后,转个圈儿才传回北方来。此文看似犀利,实则投石问路。后来争辩愈演愈烈,激进人士直指总统独裁,才真正掀起轩然大波。只不过表面舆情汹涌,实际各方都在观望总统态度,暗暗期待得到正面积极回应。

奈何事情并不如许多人所期待那般发展。先是总统下令修改宪法大纲,尚未修出个明确结论,两家抨击总统最为激烈的报纸被查封停刊。《时闻尽览》京师分部身为始作俑者,尽管后来攻击态度并不突出,也得了执法处一个严正警告,若非杜府协助斡旋,后果恐怕更为严重。经过这一番波折,舆论声浪渐渐平息,直接公开抨击总统的言论日见稀少。

端午过后,总统府守备越发森严,卫队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放轮休假了。这一日午后,颜幼卿刚刚结束一轮站岗,才回到营房,便又被哨声召集至前庭。众人列队站好,田炳元亲自训话。原来祁大总统需出门往国会所在资政堂出席重大会议,田炳元要求卫队所有不当值成员全体出动,车辆火力均比常规出行护卫增加三分之一。

颜幼卿想起卫队一个月没轮休,祁大总统实际也整整一个月未曾出行。每逢商议政务,则传令各部司官员前来总统府面谈。其谨小慎微之状,几乎叫人无法想象当年沙场纵横、身先士卒的北方新军祁大统帅。国会为了总统几次缺席重大场合之事,派人带着公文一趟趟上总统府相请。大约这一回的会议实在重要,无从推脱,抑或是执法处连续几月整顿京师治安,成果显著,叫大总统终于放下心来,决意出门一行。

田炳元亲自调派人手。他本人陪同大总统坐在当中一辆装甲汽车里。其余功夫高强又忠心可靠的骨干依次放在前后左右。颜幼卿资历尚浅,与大总统隔了一辆车,但与同侪相比,已是新任小队长中最靠近核心的位置。

总统府至国会资政堂所在和景街并不远。车队速度缓慢,为的是叫四围骑马的卫兵能及时跟上。即便如此,半个小时后也到了。会议足足开了两三个钟头,国会议长携下属恭送总统出门,已是午后最热时分。大总统明显面色不虞,急欲离开,却叫街上猛烈的日光晃了晃眼。颜幼卿望见田司令请总统上车,因嫌车内闷热,总统摆摆手,往树荫里走了几步。一口凉风吹来,众人均觉舒爽。总统索性叫汽车缓缓跟随,且漫步走一段。大约身边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边走边脱口骂道:“这几个混蛋秃孙,看老子……”

话说一半,变故乍起。“啪啪”两声枪响,总统身边卫兵应声倒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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