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事

第92章 心事

修真炼道之人，虽可上天入海，但终究也是**凡胎，传说中道行高深的前辈行辟谷之术，不饮不食，却无人见过。从进入这山洞之后，沐剑辰的干粮便已丢失，虽然万幸这洞中还有清水可饮，但干粮却只有妙菱一人带得，又哪里够吃？纵然二人一再节省，也是很快就吃完了。

如此又不知在洞中待了多久，只怕不过二日的工夫，沐剑辰与妙菱二人便望着空空如也的食袋发呆了。

“唉！”妙菱坐在那平台之上，旁边就是那堆枯骨，却丝毫没有不适感觉，看来魔教女子，果然还是和平常人不大一样的。不过现今，她却是一副愁容。

沐剑辰的病情好得很快，烧退得差不多了，除了身子还有些无力外，其他的也没什么大碍了。此时他听到妙菱叹气，转过头向那魔教女子看去。

映入他眼里的，是那一身水红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平台边上，一双脚搭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若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并且知道她的身分，沐剑辰几乎要以为这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

只是这般看去，妙菱却比当初见面时，憔悴得多了。她女儿家，每日还是有到那小水帘处洗梳一番，所以看去依然容貌端丽，并无肮脏感觉，只是这些日子来，她却是明显消瘦了。

想到这里，沐剑辰心中一动，从小，他便听得师父师兄们教诲，魔道中人个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可如今在这山洞绝地之中，为了什么，这个魔教女子还会把仅有的食物分一半给自己吃呢？

沐剑辰想着出神，没注意到妙菱望了过来，见沐剑辰不知何时开始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上忽然一红，嗔道：“你看什么？”

沐剑辰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讪讪道：“没、没什么。”

妙菱在他身后，却也没有如想像般大声呵斥于他，良久，反而传来了一声叹息，道：“我们被困在这山洞绝境之中，离死不远了，你也不必那般拘束的。”

沐剑辰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妙菱，只见她有些消瘦却依然美丽的脸孔，有淡淡无奈的笑容，忍不住冲口而出：“其实我病重的时候，你不必把大部分干粮都给我吃了，那样你也可以多活几日，说不定就……”

“说不定就怎样？”妙菱忽然打断了他。

沐剑辰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道：“说不定你可能得救的。”

妙菱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点微笑，道：“我不想死，但更不愿意在这山洞死寂之中，对着一具骷髅和另一具渐渐腐烂的死尸慢慢等待着，那样的话，还没等人来救我，我自己怕先发疯了。”

沐剑辰听到她形容的那种情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

妙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你也害怕了吗？”

沐剑辰立刻挺直了背，大声道：“哪有！”

妙菱嘴角边露出了微笑，看着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柔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沐剑辰皱了皱眉，道：“什么？”

妙菱淡淡一笑，道：“我们现在干粮已全部吃完，除了些清水之外便再无可食之物，只怕不出七日，便要饿死了。”

沐剑辰默然不语。

妙菱脸色平静，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沐剑辰如见鬼魅，大惊失色：“再过几日，你看我若是不行了，便先杀了我罢。”

沐剑辰张大了嘴，指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没有想到，妙菱依旧脸色平静地说着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话：“我死之后，肉身还在，你若是一心求生，便是食我之肉，大概也能多活一段时日的。”

沐剑辰几乎跌倒在地。

隔了半天，他才从这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便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魔教中人果然个个妖孽，连这等事也做得出来！”但看着妙菱神色，居然一片平静，心中更是一阵发寒，忍不住退了一步，指着她的手指几乎都有些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妙菱看着她，眼中的温柔之意仿佛又浓了些，但在沐剑辰的眼中，却似乎比这世上所有的毒物加起来都更毒上一些。

“你不是想回琼天山去见你的那位珊儿师姐吗？你还有几位同门都在这鹰嘴崖中，他们必定会来找你，你活的时间越长，他们找到你的希望不就越大吗？”妙菱微微低下了头，说话的语气中却还是那么平淡。

但沐剑辰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的语气如何，甚至连她如何知道灵儿师姐的事也没注意到，只是指着她怒道：“你、你居然叫我吃、吃、吃……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简直不可理喻！无耻、恶心，我，我……你，你……”

他越说越怒，但嘴舌间却不大灵光，“我我我”、“你你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不过他这般反应，却似乎早在妙菱的料想之中，她也不生气，也未讥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半晌。

待到沐剑辰大口喘着的粗气渐渐平服了下来，她才慢慢道：“吃不吃我，那也随你，不过你一定要先杀了我！”

“又来了！”沐剑辰勃然怒道：“你不要妄想我会和你们这些魔道同流合污，你给我些干粮，我便用这肉身还你就是了，要想拉我下水，断断不可！”

妙菱缓缓摇头，道：“不是的，我是害怕。”

沐剑辰惯性地道：“胡说！我绝不会上你的当……咦，你说什么？”

仿佛是在这生死关头，妙菱的心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只见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浮现出一种沐剑辰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看到过的畏惧，然后，她重重地甩头，似是要甩开什么念头。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等死的滋味，是怎么样的吗？”她低声地道。

沐剑辰怔了一下，隐隐发觉，她似乎另有隐情，好奇心起，道：“什么？”

妙菱眼角的肌肉仿佛抽搐了一下，在这面临死亡的时刻，对着这个在死亡面前唯一陪伴着她的少年，她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怀，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朦胧与空洞：“我六岁时候，娘亲带着我回‘万空山六狐洞’看我姥姥，不料那时你们正道来袭，其中‘普济寺’的空智恶僧用法宝‘浮屠金钵’将整座六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亲还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

沐剑辰身子忽然抖了一下，一丝不好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恶寒，从他心头泛起，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妙菱此刻仿佛已完全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眼神直望着前方，空空洞洞，一如她说话的语气，平淡而空洞，却带着最深的痛楚：“那时，我吓得嚎啕大哭，害怕极了。那里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因为有几块大石撑着，我们才能苟活下来，但姥姥伤势过重，不久就去世了。娘亲和我在那一片漆黑中痛哭了一场，就把姥姥尸首埋了。”

“我们被埋在地底深处，除了岩缝间有滴几滴水来，周围便是一片坚硬冰凉的岩石。我很害怕，但娘亲一直告诉我说：小菱不怕，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沐剑辰此刻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与隐隐的畏惧，仿佛感觉到什么事，就要发生。

“可是，那里永远都是漆黑的，爹也一直都没有来，我在那漆黑的洞里，很是害怕，肚子又饿，不停地哭。我还记得，娘亲在我身边叹息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对我说：小瑶不怕，小菱不怕，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妙菱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但依然接着说道：“可是，爹还是没来，我却已经饿得不行了，一直对着娘亲哭着要东西吃。娘亲一次一次在洞里找着，但从来没有找到过东西。到后来，我已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趴在娘亲的怀里呻吟。忽然有一天，娘亲找到了一块肉！……”

沐剑辰几乎是在妙菱说话的同时，看见她的身子抖了起来。

“我太饿了，什么也顾不得，吃了下去，然后好像是舒服地睡了，好像那时，娘亲也在黑暗中笑了出来。就这样，娘亲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找来一片肉，我就这样活了下来，但娘亲的声音却日渐无力了。终于有一天，我叫她，她却没有回答，从此以后，我就在黑暗中，一个人这样等死。”

妙菱缓缓转过头，看着沐剑辰，沐剑辰被她的眼神望到，忍不住一阵心寒。

“你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等死的滋味吗？你知道娘亲的尸体就在你身边慢慢腐烂的气味吗？你知道一个人永远看不清周围，永远生活在恐惧中是什么样子吗？”

她每问一句，沐剑辰身子就抖了一下。

妙菱沉默了，沐剑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终于，她像是从梦中醒来，却又似将醒未醒，恍惚中又说了下去：“终于有一天，突然，头顶之上射下了一道光亮，我吓得大叫，躲到最深的角落，然后，那光线越来越亮，上方的洞口越来越大，我听见了爹在叫我和娘亲的名字，接着，看见爹跳了下来，挡在我的面前。”

“他没有先看我，而是先看到了我娘亲，刚才光亮时我只顾得看上边，竟忘了去看娘亲。当我想起时已经被爹挡住，看不到娘亲的尸首，可是我分明看见爹身子一震，整个人似乎变作了石头，然后，跟着爹跳下来的青龙叔叔、白虎叔叔和玄武叔叔，一个个都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忽然很害怕，甚至比**********等死更害怕，我小声地叫着：爹。爹缓缓转过身子，三位叔叔排成一排，站到他的身后，挡住了娘亲的尸首，我还是看不见娘亲。我小声地问：爹，娘亲呢？”

沐剑辰看得清清楚楚，妙菱此刻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抖上一抖，仿佛那问话的女孩儿，就在他们面前一般。

“爹什么也没说，可是他脸色好可怕，我虽然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时他真的想要杀我，想要杀我这个亲生女儿！可是，他终究没有动手，他救了我，把我抱在怀里，离开了那个漆黑的山洞。就在离开之前，我偷偷从爹肩膀向下看去，娘亲的尸首已经被三位叔叔埋了，只露出了一只手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手……”

妙菱的声音突然沉默了，沐剑辰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妙菱脸色煞白，双眼紧闭，整个身子竟是直直地倒了下来，看着竟是昏了过去。沐剑辰几乎下意识地立刻冲了上去，扶住了她，只觉得触手冰凉，几乎不像是活人一般。

他病后初愈，身体无力，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妙菱在平台上平躺放好，看着她苍白的脸庞，沐剑辰忽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竟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

那一夜（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晚，但沐剑辰直觉地以为是晚上），妙菱一直昏迷着，但在梦中不时叫喊着“娘亲”、“爹”等话，两个人的位置一下子竟倒了过来，变成沐剑辰来照顾她了。

看来这是妙菱深心处一个极痛的往事，昏迷之中，几度惊叫，冷汗涔涔，沐剑辰手足无措，直到最后，妙菱无意中乱挥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依偎在他的怀里之后，仿佛得到了什么依靠，才渐渐平静下来，安静地睡了过去。

可那一双手，却是紧紧地抓着沐剑辰的衣裳，甚至指甲还陷入了肉里，疼得沐剑辰龇牙咧嘴，但不知怎么，看着妙菱苍白的脸庞，他竟不忍离开，强自忍了下来，任她依偎在他怀里，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