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TEEN 第一十六章 穿越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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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姆月奥德伊尔尼日。艾躺在睡袋里问我:「在写什么呢,哈斯?」

「做记录。」

他笑了笑,「我也应该做些记录,好加到爱库曼档案中去。不过,没有语音书写仪我是坚持不下来的。」

我解释说,这些笔记是写给我的伊斯特尔同胞看的,他们会以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将这些日记加到领地档案中去。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家族,我的儿子。我努力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走,于是问道:「你的父亲——我是说你的父母——还健在吗?」

「不在了。」艾说,「已经去世七十年了。」

我摸不着头脑,艾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呢。「你们说的一年跟我们的一年时间不一样吧?」

「不是的。哦,我明白了。我经历了时间跃迁。从地球到海恩戴夫南特花了二十年,从那里到奥鲁尔花了五十年,从奥鲁尔到你们这里是十七年。我离开地球不过七年,我的出生时间却是在一百二十年之前。」

早在埃尔亨朗的时候,他就跟我解释过,在以近光速航行的星际飞船上,时间是如何被缩短的。不过我从没有把这一现象跟人的寿命以及他远离的那颗星球上人的寿命联系到一起。他乘着那种不可思议的飞船在星球之间穿行,几个小时的航程,他远离的那些人便已经老去、死去,甚至他们的后代也已老去……好半天我才说道:「我本来以为只有我才是流亡者。」

「你因为我而流亡——我则是因为你们而流亡。」他又轻声笑了起来。周围一派沉闷寂静,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欢快。我们从山口走下来已经三天了,这三天走得非常艰难,进展也十分缓慢。但艾却不再沮丧,也没有盲目乐观;对我也越来越有信心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药物已经随着汗水从他体内挥发出去了,要不就我们终于学会了齐心协力。

昨天我们花了一整天爬上了一道岩坡,今天却不得不掉头从坡上下来。从出发的山谷那里看,这道岩坡似乎是通向冰原的一条捷径,但越往高处,脚下的碎石和光滑岩面就越来越多,坡度也越来越陡,即便不拉着雪橇我们也爬不上去。今晚我们回到了山坡脚下石头密布的冰碛山谷。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大大小小的岩石、石块和泥浆。五十年或一百年前,此处流淌着一条冰河支流,后来冰河消退,留下星球的骨骼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星球的血肉——泥土则荡然无存。散布在山谷各处的火山气孔喷射出阵阵浓重的黄雾,在地面上方低低盘旋,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气味。气温华氏十二度,无风,多云。我们要做的就是穿越这片鬼地方,到达在山脊上看到的西边几英里外的那道冰河支流。但愿这期间不要再下大雪。那条冰河看起来很宽,源头在那片高地上的两座火山之间,山顶终日缭绕着云气和烟雾。如果能沿着近处那座火山爬上去,也许我们就可以顺着冰河上溯至冰原。在我们东边还有一条小冰河,尽头是一个冰湖,不过那条河弯弯曲曲,而且河面上有许多大裂缝,站在我们这里都清晰可见。以我们现在这种装备,无法在那上面通行。我们俩都认为应该走夹在两座火山之间的那条冰河,尽管这样我们就得往西走,势必要浪费两天的时间:第一天往西行,第二天则是往回走。

揭姆月奥帕珀斯瑟日,尼塞雷姆雪[1]。休整一天。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睡觉。拉着雪橇走了将近半个月,睡眠可以帮助我们恢复体力。

揭姆月奥托托尔蒙波德日,尼塞雷姆雪。我们睡足了觉。艾教我玩一种地球游戏,拿一些小石子在许多小方格里走。游戏的名字叫作「围棋」,一种很难但是很好玩的游戏。如艾所说,这个地方有的是石子来玩「围棋」游戏。

他现在的御寒能力相当不错了。如果胆子再大一点,他其实完全可以像雪地虫那样耐寒。气温在零度以上时,他居然还穿着赫布衣和大衣,竖起风帽,那样子可真是奇怪;不过,我们拉着雪橇行进时,如果太阳出来了或者风刮得不是很猛,他很快就会脱掉大衣,跟我们一样地大汗淋漓。在加热帐篷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彼此妥协。他想把帐篷弄得热乎乎的,我则希望冷一些——一个人觉得舒服,另一个人却要染上肺炎。我们折中了一下,结果是,他在睡袋里头的时候会瑟瑟发抖,我在睡袋外头的时候则会汗流浃背。不过,想想我们从相隔那么遥远的地方走到一起,分享一座帐篷,能做到这样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山内尔姆月吉瑟尼日。风雪过去,天放晴了,气温全天都保持在华氏十五度左右。我们在距离较近的那座火山西面的矮坡上扎营。根据我那张欧格瑞恩地图的标注,这座火山的名称是德雷米戈尔山,与其隔着冰河相望的那座山叫德拉姆内山。地图粗制滥造,比例也不对;在我们西边有一座高大山峰,清晰可见,地图上却没有标注。欧格瑞恩人显然不怎么来火焰山区。话又说回来,除了景色壮丽之外,这儿实在没什么值得来的。我们今天走了十一英里,走得很艰难,沿途全是岩石。艾累得才躺下就睡着了。下午我的脚卡到了两块石缝当中,我拔脚出来傻乎乎地把脚后跟的肌腱扭伤了,一下午都一瘸一拐。不过,休息一晚就会好了。明天我们就该下山往冰原进发了。

我们的食物似乎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这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吃那些体积较大的食物。我们有九十镑到一百磅粗粮,其中一半是我在图卢夫偷来的;走了十五天,吃了六十镑粗粮。我已经开始每天吃一磅积芪密芪了,留下了两袋卡迪克芽、一些糖和一箱干鱼饼,以后可以换换口味。图卢夫偷来的那些笨重东西吃完了我倒是挺高兴,这样雪橇拉起来就轻多了。

山内尔姆月索尔德尼日。气温华氏二十多度;冻雨,冰河上狂风涌动,很像隧道里的穿堂风。我们在一条狭长平坦的永久性积雪带上扎营,离河四分之一英里远。德雷米戈尔山下山的路险峻异常,岩石嶙峋;冰河边缘有多处裂缝,冰层里陷进了许多砂硫和石块,很不好走,所以我们又给雪橇装上了轮子。还没走出一百码远,有一只轮子陷进了裂缝,轮轴被压弯了。只好改用滑板。今天我们只走了四英里,而且还是在往西绕行。在戈布林高原上,这条冰河似乎是往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这两座火山之间的河面宽度大约是四英里,往河中间再走一点应该不会很费劲,不过开裂状况比我预期的要严重,河面也已开始融化。

德拉姆内火山正在喷发,冻雨落到嘴唇上都带着烟和硫磺的气味。西面终日一片漆黑。不时,云、冻雨、冰等等一切都会全部变成暗红色,随后又慢慢褪回到灰色。脚下的冰河也在微微地颤抖。

埃斯克齐韦·雷姆·伊阿·赫尔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说:欧格瑞恩西北部及列岛地区的火山活动在过去一两万年间日益活跃,这预示着冰原世纪即将终结,至少冰原会后退,会出现间冰期。火山释放出的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层后,假以时日,将形成一个保温层,留住地表反射的长波热能,而太阳热能可以直接进入大气层,不会有任何损失。他认为,到最后,全球的平均气温将升高大约华氏三十度,最终达到华氏七十二度。幸好,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艾说,地球上的学者也提出过类似的理论,以解释地球最近的一次冰川世纪至今仍在逐步消退的现象。所有这类理论都无法驳倒,但也无法证实。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冰原为什么会产生,又为什么会消失。这是一片「无知之雪」至今无人踩踏。

德拉姆内山矗立在黑暗之中,它的上方如今燃烧着一大团颜色阴沉的火焰。

山内尔姆月爱普斯日。里程表显示我们今天走了十六英里,不过从直线距离来说,我们离昨晚的营地还不到八英里,仍在两座火山之间那个冰山口里。德拉姆内火山还在喷发。大风吹开沸腾翻滚的灰烬、烟雾以及白色蒸汽的时候,就能看到道道火苗如蠕虫一般顺着黑色的山坡往下蠕动。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细微的嘶嘶声。这声音连绳不绝,无处不在,如果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反而听不见;但它又无孔不入,能钻进人身体的每一处缝隙。脚下的冰河不住颤抖,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暴风雪也许在裂缝之间搭起过冰桥,现在冰桥已荡然无存。我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寻找着一处裂缝的尽头,好让雪橇通过,接着又寻觅下一处尽头。我们想往北走,却总是被迫向西或向东。我们上方的德雷米戈尔山跟德拉姆内山同声共气,都在隆隆作响,喷吐着污浊的烟雾。

今天早上,艾的脸被严重冻伤了。我偶尔转头看他时,发现他的鼻子、耳朵和下巴都成了死灰色。我用力揉他的脸,总算把他救了回来,没有留下后遗症。不过我们还是得更加小心才行。从冰原上呼啸而下的狂风足以致人死命,而我们却必须顶风而行。

真希望能赶快离开这条夹在两个不断咆哮的怪物之间、布满裂缝和褶皱的冰河。山脉适合用眼睛观览,不适合用耳朵倾听。

山内尔姆月阿尔哈德日,嗍麸雪,气温介于华氏十五至二十度之间。今天我们走了十二英里,有效距离大约五英里。戈布林冰原的边缘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高耸在我们的北面。现在我们看到的冰河宽达几英里:介于德拉姆内山跟德雷米戈尔山之间的那个「手臂」从这里看来只是一个指头而已,我们现在所处的则是「手背」的位置。从帐篷所在的地方回头远眺,只见众多冒着滚滚黑烟的山峰横亘在冰河中,将冰河割裂开来,河面也变得不再平静。而在我们的前方,河面愈来愈宽、愈来愈高,超越了那些黑黢黢的山脊,缓缓地蜿蜒而上,与远处掩映在云层、烟雾和飞雪中的冰墙相接。火山渣和火山灰随雪飘落,有的厚厚地铺在冰面上,有的嵌进了冰层中。这样的路面适于行走,拉动雪橇却很艰难,滑板的涂层也急需修复。有那么两三次,火山岩落在我们身边。这些石头呼啸着降落下来,在冰面上烧出一个个大洞。火山渣随雪飘落。这是一个处于形成过程中的世界,肮脏,一片混沌。置身其中、向着北方迤逦而行的我们显得那么的渺小卑微。

赞美这未竟的造物!

山内尔姆月尼德哈德日。早上雪停了;天阴,有风,气温大约华氏十五度。我们脚下这条有着众多支流的大冰河从西面注入峡谷,现在我们已在冰河的最东头。德雷米戈尔山跟德拉姆内山已经基本上被我们抛到了身后,不过德雷米戈尔山陡峭的山脊依然耸立在我们的东面,几乎与视线平行。

我们一路爬行,现在必须做出选择:是沿着漫长弯曲的冰河往西走、慢慢登上冰原呢,还是直接攀爬今晚营地以北一英里处的冰岩峭壁,这样可以缩短二三十英皇的路程,但是很危险。

艾倾向于冒险一试。

他这个人身上有个脆弱的地方:他完全不会自我保护,就连生殖器官也总是露在身体外面;不过他很强壮,强壮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敢肯定他拉雪橇的耐力是否强过我,不过他拉得确实比我猛比我快——力量是我的两倍。遇到障碍物时,他不管从前面还是后面都可以抬起雪橇,而我除非进入多瑟状态,否则是抬不起那样的重量的。与他的脆弱及强壮相配的是,他很容易泄气,也很容易斗志昂扬,脾气暴烈而急躁。我们这些天来迟缓又艰难的爬行让他心力交瘁。如果他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我会觉得他是一个懦夫。不过他绝不懦弱。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英勇无畏的人。他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迫切地要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悬崖考验。

「火焰和恐惧是好仆人,但如果受它们的制约,它们就会成为最坏的主人。」他让恐惧为他效力,我却差点任由恐惧带着我绕远而行。他身上兼具勇气和理智。这本来就是一趟艰险的旅程,寻求安全路线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路线是毫无意义的冒险,我们当然不会走;但绝没有一条路线是安全的。

山内尔姆月斯特里斯日。运气太糟了。我们花了整整一天,也没能把雪橇拉上山。

狂风大作,嗍麸雪夹杂着密集的火山灰。大风从西边盘旋而至,漫天都是德拉姆内山的火山灰,暗无天日,一片漆黑。到了这上头,冰面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但我们攀爬一处倾斜悬崖时,山体却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动。嵌进冰面的雪橇被震松了,我也被跌跌撞撞地拖出了四五英尺远。幸好艾的力量很大,牢牢地抓住了雪橇,我们才没有跌回崖底。那高度恐怕有二十多英尺,如果我们中有一个摔断了腿或胳膊,我们俩也许就全完蛋了。危险无处不在——身处其境时,就越发地恐怖。我们身后,白色水汽笼罩了低处的冰河山谷,火山熔岩已经跟冰层相遇。我们没有退路,只好明天继续向西,对西面更远处的陡坡发起进攻。

山内尔姆月伯尔尼日。运气还是很差,我们只得继续西行。一整天都暮气沉沉的。我们呼吸时觉得很疼,不是因为寒冷(因为刮西风的缘故,即便是夜间,气温也在零度以上),而是因为吸入了火山灰和烟气。这两天工夫算是白费了,我们手足并用,爬上一座座陡峭的岩壁和冰岩,却总有无法攀爬的光滑冰面或是陡崖拦在眼前。我们继续努力,但却一再受挫。艾被弄得筋疲力尽,怒气冲冲。他似乎要哭了,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估计他觉得哭泣不吉利、不体面。即便是在我们逃亡生涯的最初那几天,他身体不适、极度虚弱时,也是背着我偷偷流泪的。这里面有个人、种族、社会和性方面的原因——我是怎么也猜不出艾不让自己哭泣的原因何在。不过,他的名字本身就像一声痛苦的大叫。那还是在埃尔亨朗、我初次听说他的时候,现在看来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听说出了个「外星人」,于是问起他的名字,我听到的是宛若黑夜里从人类喉头发出的痛苦的叫声。

他睡着了,双臂仍在颤抖抽搐,强壮的身躯显得那么脆弱。我们周遭的一切:冰与岩石、雪与灰烬、火焰与黑暗,都在颤抖、抽搐、呻吟。悬浮在黑暗天空中的巨大云团下方绽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那是火山发出的巨大亮光。

山内尔姆月奥尼日。仍然不走运。这是我们此行的第二十二天了。从第十天开始,我们没有往东方前进过一英寸,反而因为老往西走倒退了二十到二十五英里。第十八天之后,我们往哪个方向都没有前进,还不如静坐不动呢。就算能爬上冰原,我们的食物还足够穿越冰原吗?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火山喷发产生的烟雾严重阻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法很好地选择路径。艾恨不得挑战每一处有可能通向冰原的上坡,不管坡度有多陡。对我的谨小慎微,他显得很不耐烦。我们两人必须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过一两天我就要进入克慕期了,紧张的情绪会进一步加剧。与此同时,在这片冰冷幽暗的灰烬当中,我们在冰岩峭壁上四处碰壁。要是让我来写一本新的尧米西教义,我要把那些贼死后送来这里——那些在图卢夫借着夜色偷走大袋食物的贼、那些剥夺了一个人的家庭和名誉并将他屈辱放逐的贼。

脑袋昏沉沉的,没法重读写下的东西。这一段以后准得全部删掉。

山内尔姆月哈尔哈哈德日。登临戈布林冰原。旅程的第二十三天,我们终于登上了戈布林冰原。今早我们一出发就发现,离昨晚的营地仅仅几百码的地方就有一条直达冰原的路。这是一条弯曲的宽阔大路,铺满火山渣,从布满碎石和裂缝的冰河蜿蜒而出,穿越冰岩峭壁,直达冰原。我们顺着大路往上走,宛如沿着希斯大堤漫步。终于登上了冰原,终于又向着东方、向着故土的方向行进了。

艾为我们的成功欢欣不已,我也受到了感染。不过冷静一想,上了冰原之后,我们的处境仍和先前一样糟糕。我们现在是在冰原的边缘。如果从这里前往冰原深处,一路上到处是密布的裂缝,向着北方延伸,望不到尽头。有些裂缝宽得足以吞没整个村庄。不是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吞,而是将整个村庄一次吞没。多数裂缝都正好挡住我们的去路,所以我们还是得往北而不是往东走。冰原表面的环境恶劣到了极点——冰层与火山角力,这种巨大的力量在相对柔软的冰层上挤出了无数冰山。我们拉着雪橇,在一座座巨大的冰块之间迂回穿行。断裂的山脊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有的像倒塌的高塔,有的像没了腿的巨人。在这里,冰层的厚度只有一英里,越往前走,冰层越厚,冰面也越来越高,仿佛要压过高山,堵住那些火山口。北面数英里处,一座山峰高耸在冰层之上,流畅的线条呈现出一个火山锥的形状那是一座年轻的火山,比冰层年轻数千年。冰层不住挤压、撞击,形成多处深坑、巨大的冰砾和冰脊,布满向下绵延六千英尺的山坡。

在白天,我们转头就能看到后方德拉姆内山喷发出的灰褐色烟雾,同冰原表面融为一体。强劲的东北风持续刮过地面,将我们几天来一直在呼吸的、星球内脏排放出来的烟灰和臭气清扫一空。在我们身后,这些烟雾像一个黑色的盖子,覆盖着冰河、下方的山脉、石头峡谷,将星球其他部位全部罩在了里面。仿佛冰原说,天地之间唯有冰的存在。但北方那座年轻的火山却另有想法。

天上没有下雪,高空有着薄薄的阴云。黄昏时分,冰原上的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度。脚下坚硬的新冰与陈冰混杂。新结的冰很滑,呈现出光亮的蓝色,上面还蒙着一层白色的釉彩。我们都摔了好几跤。有一次,我在光滑的冰面上摔了个狗啃泥,滑出了十五英尺远。套着挽具的艾捧腹大笑。随后他向我道歉,并解释说,他还以为在格森星上,只有他会在冰面上摔跤呢。

今天走了十三英里。但在这样沟壑纵横、裂缝密布的冰原上,如果一直保持这个速度,我们会把自己累趴下,或者遭遇到比摔跤滑倒更为严重的不幸。

天空中一轮低低的盈月,阴暗得如同干燥的血液,周围是一圈巨大的褐色虹晕。

山内尔姆月盖伊尔尼日。下了小雪,风力加强,气温下降。今天又走了十三英里,从离开第一个宿营地开始算,我们已经走了254英里,平均每天的行程大约是10.5英里;如果不算等候风暴过去的那两天,那么是每天11.5英里。其中有七十五到一百英里都在绕来绕去。同出发时相比,我们现在与卡亥德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很多。不过我想,我们活着到达卡亥德的机会更高了些。

走出火山的阴影后,我们不再为劳累和焦虑所困,又开始了晚餐后的帐篷夜谈。我进入了克慕期,本来应该不搭理艾,但我们毕竟同处一个帐篷,所以很难做到这一点。糟糕的是,他是个永远处于克慕期的怪人。那种奇异的欲望分布在每一年、每一天,又不需要选择性别,所以应该大大稀释了。但它毕竟存在。而我偏偏又是这种状态。今晚,我对他的生理渴求达到了极致,难以遏制,加上我过于疲惫,无法将这种渴求转化为非眠,或者通过其他修炼途径化解掉。他意识到了我的焦躁,终于问道,他是否冒犯了我。我有些尴尬地向他解释了我的沉默,心里很担心他会嘲笑我。但话又说回来,在这高高的冰原之上,他已经不再是什么怪人、性变态了,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们两个都是孤单一人,与世隔绝:我与我的同胞、我的社会及其规则隔绝了,他也是一样。这里并不存在一个格森人的社会来解释并支撑我的存在。到现在,我们俩终于平等了:对我来说他是外星人,对他来说我是外星人,大家都是孤单一人。他没有笑话我,语气还特别温和,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这样的温和。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也开始谈起了与世隔绝,谈起了孤独。

「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你们的种族真是孤独得可怕。没有别的哺乳动物,没有别的双性动物,也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有足够的智力、足以被驯化成宠物。这然会影响你们的思维。我指的不仅仅科学思维——你们的抽象思维能力真是非同凡响:你们同低等动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却仍旧推导出了有关进化的理论——我所说的还包括哲学和情感思维。你们生活在如此恶劣的一个世界,如此孤独,这势必影响你们的整个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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