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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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青自被羁押之后,除了律师,只有余今安一个人被允许探视过一次。那次季言初是跟着一起去的,结果被告知,季时青并不愿意见他。
那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余今安,不死心地企盼着,他或者会有什么话让余今安带给他。
后来余今安出来,倒还真的带了句话给他。
季时青的原话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这口吻,倒是他一贯特有的。
带着不屑和鄙夷,仿佛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他的人生走到最后一步,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依旧是百般看不上。
季时青的尸检报告一周后才出来,直到去殡仪馆火化那天,季言初才真正见到他。
上次见面,两人还在餐厅盥洗室里大打出手,他对季言初素来嗤之以鼻,在他面前永远高贵骄矜,手指头碰他一下都满是不屑。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那么失控,鱼鲠在喉多少年的秘密也不惜脱口而出。
季言初怔怔看着他,看他安详平静地躺在那个小型木棺里,脸色死灰一样的白。
他并未觉得可怖,像当时面对温馨的遗体一样,只有无穷无尽的麻木混沌,感受不到什么伤心欲绝的哀恸。
余今安陪着他,从殡仪馆里出来,忽然提了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面熟。”
见他看了过来,余今安垂眸笑了下,仿若自嘲:“当时没想起来,那天去领他的遗物,在他钱包里翻了张照片,才发现你和照片里的女人长得非常像。”
他的长相,百分之八十都随了温馨,他有点意外,季时青会在钱包里放温馨的照片。
“和他刚恋爱那会儿,我就看过这张照片。”
余今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绒花的发夹,别在鬓边,说:“那时候还问他是谁来着,他倒不避讳,说是初恋。说她温柔漂亮,性格和我一样温和。”
“然后呢?”季言初忍不住问。
余今安说:“我当时也这样问,他说,后来她变了,他也变了,于是他们再也回不去,才想留着最初的那张照片,做个念想。”
季言初看看她:“你倒是大度。”
余今安垂眸,所有情绪都藏进眼睛里,自嘲的笑道:“喜欢他嘛,没有办法。”
直到上了车,季言初还是想不明白:“不是说找到了有利的证据么,他为什么……”
余今安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或许,他折磨你妈妈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而今你妈妈不在了,他支撑自己的那口气也就不在了,他可能就是想着让自己解脱吧?”
季言初闻言,缓缓低头,微喘着气,后知后觉的伤心难受:“明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我却从来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起温馨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没想过见他最后一面,也没想过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是最无关紧要的人,哪怕是弥留之际,也勾不起他们的任何牵挂。
“余老师,我真那么不招人喜欢么?”
从小到大,他几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哭,觉得把伤口露给别人看很没出息,于是他把头垂得更低,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季时青的骨灰盒上。
经年累积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闸门被彻底冲垮,他呜咽出声,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颤动,像个受尽了欺负的小孩子一样。
余今安也忍不住跟着掉泪:“他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没什么经验,做得不好,言初你要多体谅一下。”
她如同一个母亲哄孩子那般,满目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温柔而有耐心地一点一点抚慰他的伤口。
…
季时青下葬那天,来的人不多,基本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以及一些旧部下,家属这边只有季言初和余今安。
等一些列的身后事料理完毕,余今安离开的时候,季言初叫住她:“余老师,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他神色淡淡的,仿若闲谈,已经看不出来那天在车上哭鼻子的小孩样。
余今安利落地甩了下头发,挤出点笑容,如实说:“我打算离开迎江,画室我准备兑给一个同学。”
她想了下,又说:“我会尽快忘了季时青,然后去新的地方,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季言初很赞同她这份洒脱的想法,觉得季时青肯定也希望她这样。
对于前尘过往,能够利落抽身,季时青做不到的,肯定希望她能做到。
十二月的尾巴,深冬的南方,一场初雪姗姗来迟。
年关将至,一夜大雪将整个城市覆盖,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看上去干净纯洁,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没开始,所有的爱恨纠葛,幸与不幸,都没有发生。
因为季时青的案子结果出乎意料,被媒体渲染大肆报道,弄得人尽皆知。公司严重受创,处罚、没收一系列程序走完后,公司被收购,股东变更,集团更名,换了当家做主的人。
季时青花了半辈子心血建立起的商业王国,改头换面,或许又将成就另一段响彻迎江的商界传奇。季时青的资产被清理完毕,季言初得到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这笔钱,他分文未取,委托魏泽全数捐给了慈善机构。
他考高在即,虽然这件事对他考大学没什么影响,但经过电视媒体报道过那么多次,即便不影响他入学,但对他之后的人际关系,社会交往肯定还是有负面阻碍的。
魏泽替他左右权衡,劝他去国外留学,等完成学业了,季时青的事也差不多被人淡忘,那时候再回来。
季言初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建议,最后还是拒绝了。
如果是他一个人,或许他会选择出国,但是姥姥还在暨安,姥姥除了他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她那么大年纪,一辈子生活在暨安,他也不忍心老人家临老还要跟着他背井离乡。
所以最后,他决定回暨安。
其实来迎江之前,那时候也早就决定了,大学还是会考回暨安,暨安是他的家乡,唯一的牵挂在那里,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在那里。
临行的前一天,他约了顾远二吨皮猴三个人出来吃饭,就在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个小吃街。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小吃街人很少,很多大排档都关了门。
不过好在他们吃的那家烧烤摊还开着,老板说明天也要关门回老家过年了。
饭桌上,四个少年因为季言初家的重大变故,以及即将到来的离别,气氛有些凝重。
季言初看他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动筷,故作轻松道:“这可不是你们真正的实力,都在给我省钱吗?”
“老板,来箱啤酒!”顾远皱着眉,心情很差。
季言初看了他一眼,也没拦着,只无奈地说了句:“不能多喝,我明天还得坐车呢。”
他这一句说完,顾远本来泪点就低,一下没忍住,眼泪就出来了。
他颇觉丢脸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捞了瓶啤酒,在桌沿边磕开盖子,‘砰’地一声放在季言初面前:“少废话,今晚不醉不归。”
季言初没说话,拿起酒瓶仰头就直接灌了一半。
顾远也不甘示弱般,抬起瓶子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二吨和皮猴面面相觑,看他俩喝酒像比赛一样,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悠着点悠着点,吃点菜,空腹喝酒待会胃难受。”
一瓶酒下肚,顾远打了个酒嗝,半晌,才红着眼睛跟季言初说:“隔多远都是兄弟,要常联系。”
季言初点点头,依旧不语。
“你家里的事……”
顾远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他笨拙地张张嘴,还是言辞苍白地一句:“……节哀。”
季言初还是颓丧地点头,又给自己开了瓶酒,喝了一口,想起顾挽,问顾远:“你妹妹这段时间怎么样?”
顾远没什么情绪的说:“天气冷,之前感冒了,一直在家躺着,这两天我爸妈放假回来才好了一些。”
季言初想起第一次遇到小姑娘的那个晚上,以及之后的种种,她有时木讷,有时又过分较真正经的样子,在他心里印象深刻。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每次一想到她,季言初总忍不住莞尔一笑,好像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都是温暖有趣的,带着耀眼绚烂的色彩。
他把那份美好的回忆藏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舍不得让它蒙尘,因为那是他跌进深渊之后,唯一见过的光。
……
顾挽听到季言初要走,是当晚顾远回来之后告诉她的。
之前他们家发生变故的时候,他对外一切通讯好像又被监管起来了,电话打不进,消息发了没人回,于是她只能等,等他主动联系她。
那几天,她时时刻刻把手机带身上,大半夜不睡,就盯着手机发呆,深怕他来电或者来消息,因为自己睡着了没第一时间知道。
某天晚上,等得太晚,不知什么时候眯着了,结果被子也没盖,导致第二天感冒发高烧。
她一直等,一直熬,好不容易把病熬好了,有了点精神,结果父母又放假回来了。
本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她不敢让爸妈窥探到一点端倪。
哪怕是顾远今晚跟他说季言初明天要回暨安了,她也只能表现出对一般朋友那样的惋惜遗憾。
不敢有不舍,越是心虚,越害怕被人发现。
她正常吃晚饭,正常洗漱,到点正常睡觉。
等进了房间,躺进被窝,缩进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以后,她才敢咬着被子,泪如泉涌。
仿佛是知道她此刻正难过着,手机在此时忽然亮了起来,季言初给她发来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顾挽深怕自己看漏了一个字,抹掉眼泪,打开台灯坐了起来。
他说:【怕你伤心,本来想偷偷走的,但后来一想,暨安离迎江那么远,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小书呆你好好说一声再见。】【如果以后再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多和你哥哥或者父母老师谈谈心。学画画的事,要及早跟爸妈好好谈,只要你真心喜欢,他们会同意的,这样,以后下课就不会没人接再遇到危险了。】【要尝试着去交朋友,人这一生,朋友可以不用太多,但一两个交心的一定要有,小书呆你这么乖巧可爱,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的人一定会很多,要相信自己。】【哥哥和你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能与你相识,哥哥觉得幸运又美好,以后不管多少年过去,再回想起这段时光,它始终会在我的回忆里闪闪发光,而我,也希望未来的你,依旧纯真善良,依旧闪闪发光。】顾挽看完短信,开始下床换衣服。
她动作很轻,不想弄出动静惊醒家里的其他人。她素来乖巧听话,长这么大,除了自己报班画画,任性的事情几乎没做过一两件。但是今晚,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见季言初一面,哪怕是陶嘉惠和顾怀民醒了,也拦不住她。
她给自己套了件长款的羽绒服,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两个眼睛,然后拉开书桌抽屉,把那个系着丝绸蝴蝶结的礼品盒拿上,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市中心这个时间点依然很好打车,她没等一会,就拦了辆出租。
一上车,她就给季言初打电话。
等那边接通,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余他说了一声喂,顾挽立刻道:“把你家地址给我。”
“?”
季言初有些懵,但反应一秒,似乎意识到什么,拧眉问:“这么晚了,你要干嘛?”
顾挽胸腔里的声音,如擂鼓般剧烈。
她抿了下唇,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回答:“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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