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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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夜,无风。

凌剑秋在门前摆了张矮桌,桌上三大坛女儿红,没有白瓷杯,没有下酒菜,更没有温酒的火炉。

他三人就围坐在那桌边,大地为席,青天为幕。

叶四率先拿起了坛子,拍开封泥,揭了封纸,笑道:

“荒山野岭,浊酒代饭,沈兄弟不要嫌弃!”

沈无常闻言,也与他同样开了酒坛,又低眉喃喃:

“冷酒也有冷酒的好处,酒越冷,心就越热,血也越热……”

“说得好,今日不醉不休!”

话音刚落,三只酒坛便嗑在一起,发出“叮咚”脆响。

酒是好酒,陈年的女儿红,醇厚绵长,沈无常看着那雕花的酒坛,忽然想起独孤游从来不喜欢大漠烧酒,偏爱这甜丝丝江南女儿红。

二十年前,那人捡到他时,便给了他一坛。

如今,故人又在何处呢?

他在这江湖掀起了滔天巨浪,又不知是否,入了那人的耳?

叶四见那魔头盯着酒坛子无言静默,心中一动,问:

“你总知道,你师父‘半车黄金半车酒’的故事罢?”

沈无常闻言抬起头来,笑说:

“他老人家二十年前退隐江湖,将全部家财兑成黄金,半车带到关外,半车作了酒钱。”

“你知道么?十八年前,他来江南玩过一遭,对我说出关路上捡了个宝贝徒弟,天资如何如何地高,悟性如何如何地好。他说后悔早早退出江湖,不然还能看着那孩子称霸武林,横扫中原。”

沈无常闻言愕然,瞪着一双凤眼,

“称霸武林,横扫中原?”

“他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分……”叶容弦摇头苦笑,但又忽然正了神色,目光深不见底,“但如今亲眼见了你,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沈无常听罢,忽然有些愧怍,他委实不知独孤游对他有那样的期望。何况他离经叛道,已是无法回头,连个寻常江湖人都做不了的。

他只好扭头,看向那苍茫夜色。

天上群星如火,山脚火光如星。

轻声一叹,微不可闻。

凌剑秋见状,打断他:

“阿弦,天底下哪有这样顺遂的事情,所谓穷达贵贱,不都是一辈子么?”

叶容弦心思敏捷,当然知他弦外之音,忙举起酒坛,道,

“是我多言了,当罚一大白。”

“哪里……”沈无常也跟着举起坛子,却不着急喝下,幽幽说:

“我只是在想,这人世当真善变的很。二十年前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哪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名列天下第一暗器。当我十年前名列天下第一暗器的时候,又哪会想到最后竟落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外号千手魔头。”

凌剑秋听罢,仰头看着星空,一笑,

“一代剑宗,叶小圣手,真真不过虚名而已……人心,善恶,侠义,这些东西我们从来摸不透,从来都要受它捉弄。可既跳不出,又何妨糊涂呢?苦也好,乐也罢,人生何处似樽前?”

沈无常闻言也跟着露出个笑来,挂在那苍白脸上,倒还有几分好看。

他一连声道:

“说得好,说得好……”

话音未落,便猛灌了几口下去,拿衣袖擦着嘴角,眼眶被烫得发红。

而这二十多年间的无处可诉的苦痛,似乎竟被那酒浆挟裹,坠入愁肠,蒸腾进血脉,挥发成汗滴。

那魔头倏然觉得,

这一生,似乎也不过了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

一声尖利脆响破风而来,

那魔头神色一凛,出手如电,袍袖翻卷间已将那一束流光反手捉住。

他手腕一翻,只见掌心里躺着支错金响箭,箭尾一点大的鎏金并一点小的錾痕。

“这是什么?”叶四凑上去,挑眉问。

沈无常面沉如铁,道:

“孤星照月楼联络箭。”

他言罢,拆开那箭筒,从里面抽出张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书:

薛无情有诈,后山瀑布,速来相见!

落款处无名无姓,只有个印章似的墨色圆点,留白出一副北斗七星。

沈无常见状了然,那是孤星照月楼七堂堂主印信扳指,

而这七堂堂主,身在江南的,

便只有穆情浓而已。

“四爷,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这信来得蹊跷,薛无情又与你相识多年,唯恐是反间之计。”

沈无常却摇头,笃定说:

“她自有她的道理……”

“再不然,我与你同去也好,大敌当前,孤身赴会实在不妥。”

那魔头一笑,

“四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女人实在精明得厉害,若有人跟随,只怕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可……”

叶容弦还想劝他几句,就见他拔起身形,瞬息已消失在夜色中。

后山瀑布,

夜极静,天上无那皎皎明月,星光却更盛。

在那星光里,山间瀑布似一条银白的雪练,从石缝中飞流直下,激扬起浪花泡沫,潺潺淙淙。

穆情浓还是一袭绯红劲装,柞绸上衣外裹了件皮质软甲,背负一张雕花强弓,腰悬箭壶,衣摆上垂下一圈璎珞流苏。她负着手,看似随意,却站在了视野最开阔,退路最平坦的一处。

这女人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心眼一样,她甚至从不轻易将武功示人,更无人知道她镖囊中究竟有多少暗器。薛无情最善识人,却也只得将她猜上七分透,剩下那三分皆是听之任之了。

但她精明如斯,却鲜少谋算构陷,几乎不曾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只因聪明的人从不自作聪明。

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只因她探听到中原武林众人卯时初刻便要兴师问罪,攻上那天目山去,况且又有薛无情从中作梗,

留给她的时间已实然不多了。

忽然,一片浓云遮住了熠熠星光,昏黑夜色下晚风飞卷,山间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人影自那黑暗走来,瘦削身量,步履如风。

穆情浓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没有看错那千手魔头,但面上却装作无谓,厉声喝道:

“什么人?”

来者闻言,并没有答话,更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仿佛刀山火海都休想阻挡他向前。

穆情浓忽然有些忐忑,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铁飞镖,正预备出手——

云开雾散,那人的面容倏然间清晰了起来。

细长眉毛,桃花招子,生的有些女相,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穆情浓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结了冰,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腔子,她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

“主人怎在这里?”

薛无情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带着点温柔笑意,但他的目光又冷又冰,好像毒蛇的信子,令见者心惊。

半晌,他才反问一句:

“你又怎在这里?”

穆情浓心念电转,连忙道:

“属下担心那魔头深夜潜逃,故来这后山监视。”

薛无情闻言,眼中那阴毒神情无影无踪,只一笑,笑容如三月风,

“快回去罢,夜冷天寒……”

穆情浓见状,知他大抵是信了,当即有如逃出生天般松了口气。但她与那魔头约定在后山相见,事出紧急,不容拖延,便只好搜肠刮肚找起说辞来,

“属下已在此大半宿了,不在乎一时半刻,若是半途而废只怕不妥。”

“武林盟已在山下布好埋伏,纵他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的。倒是你,难道没领教过沈无常的厉害么?”

穆情浓听他字字不让,又担心越描越黑,难免生变,只好单膝跪地,口中称道:

“属下遵命!”

薛无情见状,竟也不再追究,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穆情浓起身跟在他后面,手中却一直紧握着那精铁飞镖,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掌心划破。

纵然她武功不如薛无情,但那人眼下毫无防备,只消一击,只消将这精铁飞镖钉入他后心,一切的一切恩怨情仇就都会有个结果。

怎么办,下不下手?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额角冷汗涔涔。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赌她出手够快,赌薛无情反应不及,胜者不过苟延性命,败者也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穆情浓忽然看开了,她既已投身这漩涡之中,粉身碎骨都道是寻常,又何来贪生怕死的道理?

况且,

人都是要死的,

为了这世间邪不压正,恶不欺善而死,

倒也值得了。

那女人打定主意,一抬手,猝然发难!

只见空中寒芒闪动,一把精铁飞镖直取薛无情后心。

这一招如银瓶乍破,令人防不胜防,

但——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却豁然转身,脚踏九宫,将这一击避过。尔后他袍袖一抖,追雷镖破风而起,“噗”地一声刺入了穆情浓的心脏。

追雷镖极锋利,他出手又极快极狠,这一镖直接从那女人背后穿出,瞬息间坠入瀑布寒潭,再不见踪影。

穆情浓一袭红衣上,染上了愈加鲜艳的绯红。鲜血如泉水,不可抑制地从那胸膛上流出,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浸透了脚下泥土。她那双好看的,总有些跋扈的眼睛失了焦,嘴唇上血色尽褪,却拼命要抢上一口呼吸。

但她做不到,脚下趔趄两步,倏然倒了下去。

穆情浓直到这时才明白,薛无情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她,那男人自转身起便一直按了追雷镖在手,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活到山脚。

呵,愿赌服输。

薛无情低头看着穆情浓的尸体,忽然皱起眉头,神色悲哀,他喃喃道:

“我并非想要杀你的,只是……

只是,一错再错,错上加错,终究无可回还。”

穆情浓,这女人当了他八年的属下,与他相识更是十年有余,不说有多少情分,但好歹相识一场。却在那弹指一刹间,死在了他手上。

那孤星照月楼楼主念及此处,蓦地自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己已变得不像自己了。他为了掩盖过失,不得不杀人灭口,又为了杀人灭口,不得不杀更多的人。他曾经还会挣扎后悔,自我麻痹,但如今——

一切都晚了。

就好像谎言说多了容易成真,他已陶醉在虚构的大义里。

为了孤星照月楼雄于武林,为了孤星照月楼武功扬名天下。

可,可他薛无情不就是个杀人不眨眼,说话不算数的卑鄙小人吗?

但,但又有什么退路呢?

这些血,这些泪,这些罪,

他注定背着,逃不脱,走不掉,

也注定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到死为止!

薛无情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他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本意初衷,

但他所做的一切一切,

都是为了杀那千手魔头……

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魔头的错。

沈无常,

我要杀了你,我不得不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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