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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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天目山山脚,清晨
秋已渐深,那连绵竹海却依旧苍翠。
薛无情自那沙沙落叶中惊醒,额角冷汗涔涔,猛地回头一看,只见那象牙折扇仍安安静静地躺在枕边。
幸好,
他长舒一口气。
人们总喜欢将不幸的过去形容为噩梦,但其实,那些痛苦更像是空中的尘埃。它们密密麻麻,永远缠绕,永远挥之不去,就好像那呼吸本身,注定与你要同生共死。
薛无情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忽然变得很冷,冷得像冰,甚至像他那师兄。
无论他愿不愿意记起,他都曾名叫骆云萧,曾是骆云笙庶出的哥哥。血脉这种东西是无可奈何又无理霸道的,如果江湖人用心去看,就会发现这孤星照月楼楼主的身材像极了骆家少主,而那骆家少主的眉眼又像极了骆飞。
薛无情从前总以为是自己太不争气,才会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直到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缘由的,有些折磨也并不全是谁的过错。
但他还是恨,恨骆家,也恨自己。
他母亲的死与这二者皆逃不了干系。
但当他得知骆云笙的死讯时却异常平静,无悲无喜,他似乎已在冥冥中料到,那骆家少主会有这么一劫,而沈无常必定要杀人还债。
只是——
沈无常究竟要他们还到什么地步?
正出神时,一阵喧哗声透窗而来。
薛无情披衣下床,打开门去,却不禁一愣。
似乎大半个中原武林都聚拢起来围在这山脚了,四下里水泄不通,那三千三百三十级石梯前还插着杆锦绣大旗,上面斗大的“武”字龙飞凤舞。
薛无情见状了然,除武林盟之外,江湖上再无谁人能有这样的滔天声势,能翻覆号令群雄进退。
“主人,他们围了天目山,*叶四交出沈无常来。”
穆情浓依旧一袭红衣,戴着两个珍珠耳坠,神色间有些惶急。
薛无情转头看她,温柔一笑,
“即便这样,他们也拿叶容弦没有办法。九年前,叶小圣手退隐之时便起誓立据,从此无论黑道白道,要上天目山需得走这三千三百三十级天梯,少了一级都不成的。”
“他们真会如叶四所言?”
“这便是我们关外蛮子学不来的了……”薛无情一顿,挑眉道:“关内人最看重什么面子,为了面子可以连里子也不要。他们谁不想抓了沈无常邀功,可又都互相看在眼里,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道:
“这今日的顾风流,倒让我想起从前的叶容弦来。你说那叶四爷,回春圣手之子,当年何等潇洒意气,何等的威风!却为了一时气愤,闹喜堂,杀女人,又对满座施下勾连香,落得人人喊打,岂非太不值得……哎,但说到底——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侠,世人所说的仁义又究竟是不是枷锁框架?叶容弦此生只杀过一个人,却救过无数条性命。但他竟为了那一滴血,一世英名如尘埃扫地,被江湖人忌惮诽谤了近十年。可惜,可惜。”
那人说的其实倒有几分真切:
值不值得,后不后悔,这两个问题在叶四面前,实然最多被提及。
那叶小圣手通常只莞尔一笑,但偶尔也会说出八个字来:
为情入魔,不负丹心。
天目山上,
沈无常右手一块铜质罗盘,左手一把削尖的纤细竹竿,口中喃喃:
“天蓬若在天英上,须知即是反吟宫。八门反复皆如此,生在生兮死在死……”
凌剑秋一袭白衣跟在他身后,听罢笑道:
“你果然是独孤前辈的嫡传,武功不去说它,这奇门术数可是寻常人使不出的。”
“我本也不信这些,跟着师父囫囵学的……”沈无常一顿,将手中竹棍插在地上,目光忽然飘得很远,
“但眼下,我实在已不知该做什么了。”
“放心,顾公子定安然无恙的,难道你还信不过阿弦么?”凌剑秋闻言,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复而又说:
“追魂门也好,天目山之围也好,总有解决的时候。毕竟这人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好事与坏事都不会太长久的。”
沈无常闻言,忽然望着凌剑秋,踟蹰半晌,道:
“那凌前辈后悔过么?”
“后悔?”
“一代剑宗,七弦医神……是否有朝一日还会记起那鲜花满堂,怀念那万众景仰,后悔这——孤注一掷,郁郁苍凉。”
“说不怀念也是假的,只是……”凌剑秋言罢,摇了摇头,
“只是你未免也太看不起顾小公子,看不起你自己了。他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的,纵然后悔怎样呢,纵然世人妄议又怎样呢?如你如我,认定的东西,还会放手么?不都是拼上性命,鲜血流干,白骨成灰也不罢休的么?”
“想必前辈也知道的,我平生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曾经也以为决计不会后悔。但如今,却恨不得光阴倒流,万事回头,好让岁月安宁,生死旷然。”
凌剑秋闻言,目光中多了些怜悯慈悲,问他:
“你喜欢杀人么?”
“我不喜欢。”
又问:
“那你爱顾风流么?”
“我……大概。”
那一代剑宗见他支支吾吾,忽然拄着剑轻笑起来,说:
“这不就好了。你记住,相爱就无所谓相欠,两人如一人那般,哪有什么借与还,恩与仇,聚与散?”
“可,世事凉如水,人情冷如霜……”
凌剑秋闻言一顿,眼神忽然深不见底,他幽幽道:
“纵然如水如霜,你不也一头扎进去,不期回还么?”
沈无常噤了声,他知道那一代剑宗说的没错,自己实然早已放弃了退路,心甘情愿入局做那七情六欲的棋子,进退由人,爱恨由人。
凌剑秋见他低头不语,暗道这魔头本就是个心思敏捷,通透太过的,自己又何必说这些大彻大悟,忙话锋一转,
“但你哪天若真后悔了,觉得我凌某人说大话了,不妨来这天目山上,我与叶四陪你大醉一场,也就什么都忘了!”
“好……”
沈无常这厢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飘飘渺渺传来一声,
“你这木头还要当截醉木头不成?”
叶容弦满面倦容,神情却轻松得很,他抱着胳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随意靠在那一代剑宗身旁。
沈无常见了,连忙问他:
“顾……顾七公子怎样了?”
“他可比你机灵。”叶四一笑,“那小子刻意避开了内脏,刀伤看着吓人,实际不过流点血罢了。”
沈无常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问:
“那叶前辈为何在临安骆家?”
“那天正午收到顾小公子飞鸽传书,言骆家诸事错综诡谲,唯恐是以退为进。又加之中原武林众人在场,怕你受了冤屈,才让我和你凌前辈前来救急。幸而这天目山与绍兴府之间,快马加鞭也就约莫一个时辰,终究是赶上了。”
“本来是赶不上的……”那魔头闻言,眉峰一蹙,幽幽道:“那是他以身家性命作保,设下的缓兵之计。更不惜受三刀六洞之刑,也要拖延那一时半刻。”
叶容弦知道他心里想必是不好受的,宽慰说:
“你在飞沙镇上,为他豁出一条命去,他这般为你,也是应当的。”
“飞沙镇……”沈无常沉吟,无数旧事旧情随着那一声轻叹,牵扯连绵,飘飘转转,历历如在眼前。
皆如在眼前。
半晌,那魔头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那时我心冷心死,不知道原来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竟比刀砍斧削要痛上千百倍……”
叶四闻言,抬起一双桃花招子,目光闪动,反问:
“你竟也明白了么?”
沈无常点头,复而又说:
“只是……”
只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哽咽着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容弦却好似心有灵犀般,
“我给他喝了些延胡索镇痛,一时半会醒不了的,但是药三分毒,拖不了太久,你自己斟酌。但既已知道……又何必?”
“我虽然知道这世上最痛不过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但有些事合该是我一人去解决的。我自己的债,终究要我一人来偿。那些生死悲叹、郁郁凄凉,也终究是我一人枷锁。前尘往事,由我自己来洗刷,不要他沾一滴污血!”
沈无常一顿,露出个笑来,
“这样,或生或死,他都能挺起胸膛说:
他爱的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坦荡如日月昭昭!”
叶容弦听他这一番话如铁打铜铸,掷地有声,忽然跟着眼眶一热,大声道:
“好,说得好!剑秋,去把那坛子女儿红拿来,喝他个不醉不休!”
“四爷,”沈无常却叫住他,脱口而出,
“桃花火之毒当真无药可医?”
那叶小圣手垂下眼,回答说:
“无药可医。”
沈无常似早已料到般,脸上无悲无喜,只略一点头
“我知道了。”
“但你既撑过了三年,或许还能再撑五年……桃花火毒性猛烈,若十年之内平安无事,也就痊愈了……”
“当真?”
“当真。”
那魔头苦笑,
“你如今却告诉我这些,倒不如真无药可医呢。”
叶容弦看着他,心底里却在想:
“你岂非早就为情入魔,纵那桃花火有药可解,这一个情字也无药可医……”
作者有话要说: 呃……时间线炸了,我重新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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