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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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无常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流连于地平线上。他那苍白瘦削的脸颊浸沐在晨辉里,光影流转,磊落坦荡。

顾风流悄悄看他那泼墨样的长发翻飞,丝丝缕缕,忽然觉得这世上已别无所求。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将一堆酸溜溜的话在喉中倒了几遍,只把自己惹得牙根发软。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又几乎无关痛痒,

“那这么说来,你本名该是沈西?”

那魔头闻言一愣,想起什么趣事般笑道:

“也不是,我十四岁那年下山去飞沙镇采年货,恰巧镇上有个屠户叫郑西,之后,说什么也不肯用那个名字了。师父他拗不过我,就说酉时生人难为人之子女,难为兄弟,难为父母,也难为夫妻,诸多情愫纠葛,变化无端,因此叫我沈无常。后来……后来出了鬼哭峰的事情,江湖人称我千手魔头,都以为那无常是索命无常的意思,反不知有酉时生人这么一说。”

他语气平淡凉薄,好像往日那些刀光剑影都如梦如幻,一阵清风吹散。但顾风流却是清楚的,这人是从怎样的血肉厮杀里捡出的一条命来,又是在怎样的肝肠寸断里失魂落魄绝了希望。他忽然有些心痛,只恨自己没有早认识他几年,不能为他消灾解厄,平祸挡煞。

“这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最是无端无理,你又是何苦呢?”

沈无常觉出他声音里的悲凉来,淡淡瞥了一眼,启开两片薄唇,

“无端无理,无知无觉,无因无果,无怨无尤。”

顾风流不知他绕来绕去的是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颗心酸涩胀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他思前想后,忽然一展眉头,强作轻快,

“好在如今我知道了,这世上,也就少一个错认你是索命无常的了。”

那活阎罗闻言,半晌没有作声。想他生死不过头点地,却险些为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顾小公子见他扭过头去,梗着脖子,忽然就慌了神。害怕自己旧事重提惹他生气,正要开口辩解,却猛然听那魔头幽幽道:

“其他那些人,不理也罢……”

顾风流闻言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他这是,他这是在说,有我便足可?”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见远处有人高声问道:

“过关的可有路引凭由?”

顾小公子一愣,回过头去。

眼前,一座雄关拔地而起,扼守这兵家必争之地。砖墙上黄土斑驳,杂草荒芜,不知历了多少轮回,看尽多少王侯将相枯骨成灰。

顾风流催马向前,仰望那金漆匾额。

从门洞里走出两个官差,一色号衣,手里是亮银长枪,见了顾小公子就问他:

“路引凭由呢?”

顾风流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张半旧不新的纸片,下了车,说:

“我二人是做生意的商贩,从关内运货往飞沙镇,如今回来了。”

那官差中的一个,上下将他打量了几番,又看了眼那阎罗脾气的沈无常,沉声道:

“可你这路引上,写的就一人……”

顾小公子听罢却不慌张,只摸出一块碎银,塞到他手里,

“想是那文书疏忽了。”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笑道,

“要不说这些摇笔杆子的办事没个准呢!”

“这位大哥说的是。”

顾风流言罢极明媚地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这一笑若放在建康繁华地,上至八十岁,下至十八岁,都要为他倾倒折腰。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沈无常。

那千手魔头只看似未看,一松帘子,闭目养神。

顾风流自讨个没趣,讪讪然回到车上。他也是因之前的那一句话,得意过了头,差点连今夕何夕都不记得了。见状连忙收了那乱飞的心思,一扬手,马鞭发出一声脆响。

尔后,烟尘滚滚,铁蹄得得,进关去了。

大散关内,第一重镇便是秦州。

唐时称“千秋聚散地”,便是到了今日也依旧风光不改。城中最热闹的是东头的宣荣坊,坊中有方圆百里最大最好的客栈。而那宣荣客栈有八间上房,每间都是极宽敞,极舒适,极不菲的。这来西北走一遭的人,看过什么不重要,去过哪里不稀罕,只单单是住在宣荣客栈一宿,便让他们有了足够的谈资。

而此时顾风流却在那天字上房里坐如针毡,只差跳起来夺门而出。

他总有那么些不祥的预感,亦或是说**分做贼心虚。

一炷香前,客栈账房看着他二人,言者无心,

“两位是住一间房?”

顾风流刹那间面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瞥了那魔头一眼。却见那人嘴角一抹促狭轻笑,既凉薄,又摄人,还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大风大浪里过来的顾小公子忽然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是一间。”

“好说,那个谁,把二位带到天字上房去……”

那账房先生兀自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却全然入不了离别刀客的耳朵,他一心一意只想:

“他都知道了,他难不成都知道了?”

顾小公子不禁偷偷看那人的脸色,只见沈无常随着店小二脚步生风,毫不犹豫拘束。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好像吃了一堆乱糟糟的佐料,分不清楚是甜是苦是咸。

正当他坐在桌边出神时,沈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头长发*漉漉的,发梢水滴沿着罗纱中衣的纹路落下,晕开一点苍白肤色。他见顾风流紧锁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记起楼下账房先生问话时,顾小公子那被戳了软肋的神情,不禁抿嘴一笑。

顾风流听见笑声,回了魂,一扭脖子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那活阎罗的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含着一点水光,唇上多了血色倒少了几分清冷郁郁。褪下一身杀气纵横,原来千手魔头沈无常也可以这般云淡风轻。

沈无常见他看直了眼睛,觉得又气又笑,一瞪眼,“看什么?”

顾小公子见那魔头此前似乎隐隐察觉了什么,更不敢口无遮拦,只说:

“你从前在飞沙镇上,浑身上下能拆出三斤铁来,怎么今天连兵刃都卸了?”

沈无常听罢抖了抖袖子,露出两截空荡荡的胳膊,“一进关就被人暗算,难道我真的人人喊打到这般田地不成?”

他极少与人开玩笑,便是真开玩笑也语气凉薄如讥讽一般,顾小公子拐了三个弯才发觉过来,笑道:“不过是小弟我学艺不精,要仰仗您保护罢了。”

那魔头闻言露出个吃了苍蝇的表情,皱眉看着顾风流,惹得后者大笑起来。

顾小公子笑够了,又摆回一副人模狗样,正着脸色,问他:“你先前在飞沙镇,一身武功还剩下五成有么?”

沈无常嗤笑一声,道:

“三成。”

顾风流听罢耸然动容,呐呐:

“你当初与我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原来只有三成功力……”

沈西看他一贯精明油滑,此刻怔怔然的竟有些傻里傻气,不禁舒了眉眼,“高手过招,胜负往往一刹之间,我与你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但五十招之内却必输无疑。”

“你竟会安慰人了。”

“我不过说几句真话而已。”那魔头一顿,忽然又道:“既然安顿下来,就不免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顾风流觉得稀奇。

沈西给自己倒了杯茶,说:

“我一辈子没进过大散关。关内各家高手,你却是清楚的,不妨说来听听。”

如那魔头所言,顾小公子是“无敌刀”汪亭之之徒,昔年初出江湖之时,众人就皆唤他小亭之。这些年,他侠名益盛,又加之武功奇巧清绝,不落窠臼,渐渐也多被称一声离别刀客。他十六岁行走江湖,见识颇广,交友甚多,对武林中人也是了如指掌。此刻见沈无常有意问他,不禁多了几分卖弄之意,道:

“大刀软剑双手锏,长枪哨棍九节鞭。大刀恐怕指徐九海,双手锏便是易天成他自己。九节鞭好说,成名的拢共也没多少,应是鼎州吴家,却不知是哪一辈的哪一个。软剑也不多,使剑者走的是轻灵一路,北剑是没可能了,便只有南剑。南剑又以怀雪山庄为魁。可庄主凌剑秋九年前随着叶容弦退隐天目山,庄中之人也鲜少走动,大抵不是他们。余下零零散散,各有所长,但恐怕联起手来都抢不走那块一代剑宗的令牌。”

“那长枪哨棍呢?”

“长枪当属信州的温五爷,可他老人家今年五十开外,早就是武林名宿之一,犯不着趟鬼哭峰的浑水。至于哨棍,使的人太多,关内据我所知单拿得出手的就能说上一天一夜。”

沈西淡淡瞥他一眼,“说来说去依旧没个影子。”

顾风流见怪不怪,就着他的杯子,喝了口茶,笑道,

“人海茫茫,只凭着六件兵器,哪是好追究的?”

“鬼哭峰上,那些人都蒙着脸。我不过记得他们的一招半式,如今也快忘了,否则怎么连徐九海都认不出来……”

沈无常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神色黯然戚戚。

“天大地大,我陪你找,这辈子找不完,还有下辈子。”顾小公子最见不得他这样,慌忙想揽那肩膀,却又觉出不妥,垂下手去,只说:

“你已不是千手魔头了,也无须担着那些重担。想报仇就报仇,想逍遥就逍遥。你若不嫌弃,我顾风流的一把离别刀都能为你放下,为你杀人。只是你可千万要惜命,不要再做那些轻生乐死的事情,教我难过……”

沈无常闻言有些心乱,倏然站起身,揽了外衣躺在床上。他也不管天未擦黑,究竟睡不睡得着,只甩下一句:

“你说的轻巧。”

窗外残阳如血,一如二十年前那浩浩黄沙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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