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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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的话才说完,薛氏忽然出声斥道, “慌什么?平常怎么教你的, 临事而惧,却不可临事畏惧, 坐下来,别给你三叔添堵。”

她说完, 率先镇定落座。对身后站着的一群人视而不见,端看气度依然有素日的当家主母风范。

裴诠被她冷戾眼风扫过, 习惯性的吞咽了一口吐沫, 随即想起这女人已成为一条落网之鱼,不过是在强装而已。

“瞧太太这么镇定, 那我也就安心了。”

裴诠冷笑说完, 转头对正抓起裴熠手腕号脉的裴谨言道, “三弟呀, 我可是好久没这么叫你了,咱们也好久都没聚在一起。其实我呢不过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要说皇位, 从前可是你替当今算计来的,现在再还回去自是理所应当,你说是这话有没有道理?”

裴谨修长的手指搭在侄子的手腕上,心下一沉, 嘴里闲闲地问,“想要兵权虎符?那请转告王爷,等他得了那个位子,只管向我要就是, 这道程序他没和你说清楚么?”

裴诠皱了下眉,哼道,“三弟气势这么足,我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还清楚。那些东西我要不来,如今只是要你一封亲笔书信,叫西山大营和卫戍区的人退到城外三十里去,没有皇帝敕命,不得踏进城门一步。”

言罢,他又笑了下,“这要求,好像不难做到吧?”

裴谨没吭气,对方要求全数兵力退守,之后再将他困在家中,接下来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的了,等明天太阳再升起时,京都只怕要换了新天地。

再看那两个中了毒的至亲,他方才摸过脉息,什么毒他探查不出,但裴熠明显已身无半点气力,只是明面上瞧不出来什么端倪。

偏巧此时梵先生又被困在宫里,无人施救,时机真是掐得再好不过!

这一波又一波算计,他躲过了前头,却还是没能放防备住自家后院起火。

见裴谨不说话,眼睛只看着薛氏和裴熠,裴诠愈发施施然道,“三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没什么时间犹豫了。药效在六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发作起来那可是大罗金仙人都救不回来的。有些事当断则断。要说亲娘和亲侄子,和一枚虎符相比,哪头份量更重?”

顿了顿,他再道,“王爷承诺绝不反攻倒算,你毕竟是对大燕有功之臣,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往后你还是堂堂正正的一品侯爷。”

裴谨望着他,端起了一脸的莫测高深,其实是在掂量他的话——六个时辰,看裴诠那有恃无恐的德行,应该不会也不敢在这时点骗他。

裴诠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连忙说道,“我哪敢骗你,你的人起手就能要了我的命。我活得再窝囊,也还不至于想死。公主殿下都答应了,事成之后让陛下册封我做她的驸马爷。”

好像也不在乎什么小人得志嘴脸,他继续喋喋不休道,“听说这药是苗疆进上来的,不知用的什么巫术,就是梵先生也难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来。如今解药并不在我手上,但只要你的人退出城外,那头解药立马送到。如果你非要杀我,那咱们一家几口就同时上路,我是没话好说的,可孝哥儿才多大啊?连外头世界什么样都没来得及见,不是太亏得慌?你好歹也该替二弟唯一的独苗想想。”

一直没吭声的薛氏闻言,蓦然冷冷道,“你的亲卫守在外头,不拿下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还等什么?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

话音明显中气不足,这厢裴熠也听明白了,泪花嚼在眼眶里,颤声道,“三叔有要紧的事做,不能因为我们误了那些大事,当断则断,三叔你快下令吧。”

人质个个视死如归,听得裴诠眼角抽搐,“还都不怕死了?你们知道那是怎么个死法么?这药里加了一味马钱子,要说死状可是不大体面。”

“人都有一死,三郎,要不是我咬不动舌头,定然不会允许这一幕发生。”薛氏目光幽幽,气息不稳的道,“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现在只希望你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你只须想想我曾经对你的苛责,对你的酷狠……你并不欠我什么,把孝哥儿留给我就伴很好,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祖孙缘分。”

平静的腔调,平静的口*,然而一句是一句,随着话音不徐不缓地砸在了裴谨的心上。

他看着薛氏说这番话,也看见了她眼里隐隐有光,虽然不够脉脉柔情,却在此时此刻,仿佛有了一点温暖。她还是在乎他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他,又或者,她原本就是爱他的?

多年以来,母亲对他的“期望”就像一根紧箍咒,牢牢缠缚在他身上,直到今日依然没能解下来。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了,只消他一句话,让外头那群亲卫冲进来,或是干脆自己抬抬胳膊,这一世的孽缘就能从此了断了吧。

然而,他能解脱么?

为将者临阵退缩,忽然间割舍不下感情,这在以前是绝不可想的,何况在来时路上,裴谨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绝不能感情用事。

只可惜人不是机器,做不到精准测量情感情绪,他一闪念记起了那双眼睛里的温度,那是很久以前母亲来探病时,还有他更年幼时,曾经在薛氏身上感受过的。

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这点似曾相识勾起来,心头负累便在隔空相望间,生死相依时,一点点消弭,慢慢灰飞烟灭,那些经年积累的怨怼,渐渐被奇迹般地,稀释成了一缕看不见的青烟。

裴诠等得急躁,禁不住对薛氏怒目相向道,“装什么大义凛然,太太一贯蛇蝎心肠,旁的不说,欠我的难道不用还么?我从小被你刻意养歪,之后由你做主娶进来一个病秧子女人,好容易有了孩子又被你下药弄掉,打量我都不知道?为了你那个痨病鬼儿子,狠心把我唯一的孩子弄掉,杀人莫非不需要偿命?”

他说的是许氏的那个孩子,薛氏淡漠地应道,“孽种罢了,我即便是死,也不会是为它偿命。”

裴诠最恨她这种波澜不兴的口*,能句句杀人无形,他气得七窍生烟狞笑起来,“那干脆先送你的宝贝孙子上路,反正你那痨病鬼儿子在下头也须要有人照应。”

这句才说完,突然间门被猛地撞开,只见一个人疯了似的冲进屋,后面接二连三涌进来一堆下人,扯得扯拉得拉,愣是鸡飞狗跳了半日才将将把人给按住。

披头散发,目眦欲裂,正是二**许氏。

“裴诠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敢害我的孝哥儿,我活咬了你的肉,喝干了你的血,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裴诠冲着下人狂喊,“谁把这个疯子放出来了的,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人给我拉下去!”

院子里一团纷乱,许氏撒泼打滚,如同在演一出闹剧。

薛氏一直看着裴谨,此刻依然很是平静,“家宅乱成这样,你看出我的无能了吧,还不肯放手吗?三郎,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希望,你成全我吧。”

裴谨捏了捏鼻梁,手指遮挡处眼神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

人在有事忙的时候,往往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仝则从曹薰家出来,草案上已攒够五个人的签名。不过这会他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男人,两人面上含笑,状态亲热,一点看不出那人的腰眼正在被仝则用枪口紧紧抵住。

将人往车里一塞,仝则吩咐驾车的人,“往下一家去,这人先交给你看着,曹大学士虽签了字,可还得防着些,等会看紧了别让他喊来巡防的御林军。”

六部里人都散了,阁臣也被放回了家,好在正常生活买卖交易并没断,那曹大学士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非要赶在皇帝没咽气之前再叫一桌席,于是仝则便得以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其人。

过程不算惊险,等拍了枪在桌上,众护院全都傻了眼。仝则到底不放心,少不得要抓了曹薰的儿子当人质,值此紧要关头,他也是连节*为何物全顾不上了。

不知道裴谨那边如何了?是在军机还是进了宫。转念再想,仝则并不确定自己的行为能起什么作用,也不过是能帮则帮,用靳晟的话说,是多一个筹码多一份力量,至于能否用得上,要靠裴谨自己去运筹帷幄。

靳晟那时无声地拍着他的肩,眼神汇做千言万语,似乎在说,裴行瞻不会轻易*宫,希望这一局能助他扳回一城。

风簌簌吹过,有落花摇曳坠落,仝则蓦地向往起裴谨的那些预感,尽管此时他正觉得额头发热,连时灵时不灵的直觉业已彻底消失不见踪影。

…………

天光暗下来,裴府里的下人开始掌灯了。

“冷血、疯癫、痨病,这一家子都占全了!真他妈的够热闹。”裴诠大剌剌坐下,头上直冒汗,“一晚上耗过去很容易,我等着你做决定,不怕再告诉你一句,我愿赌服输,敢拿命来赌,你呢,三弟,你不过是失去点权力,也不敢赌么?”

难得这人终于有了点血性,只是那血性,却是为掉转枪口用来对付自己人的,或许他也从来没认同过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这时,亲卫大步闯进来,附在裴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诠眼神一凛,再看裴谨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亲卫带来的消息是关于仝则的,裴谨事先没有预判,既觉震惊又觉得一切很符合逻辑——符合那个自作主张之人的逻辑,而仝则拿着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阁臣之所以肯签字也是因为忌惮他在城内的布防,那么一旦没了这层顾虑,那纸宪章分分钟会成为一场空。

至于为他奔走的人呢,却不能跟着成为一场空。

想起仝则病还没好利落,裴谨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无可奈何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从没有一天照顾好过。

“说什么呢,能不能光明正大点,能不能给个痛快话?”裴诠愤而质问道。

裴谨看他一眼,居然在这个时候展颜笑了,“能,准备笔墨吧。”

裴诠好似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会仿我的字却怕人认出来,更怕将来对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杀我,也没有理由杀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这样了,偏又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书?”

裴诠先是一愣,接着不由神情一松,原以为裴谨有后手或是要再磨几个时辰,不料对方竟痛快答应了,只要有了白纸黑字就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家里没有他的私章,却有随身信物,裴谨拿出一枚金制短刀,“去吧,把这个一并交给万总兵。”

说着挥了挥手,状似拂过额头,却飞快地做了几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动作。

裴诠盯着那信看,全然没留意。在场的也没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随裴谨在战场上冲杀过的亲卫才知道,那是他们野战时的手语,意思是:找到游恒,带那人走,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头。

亲卫接信反身即走,裴诠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谨看在眼里,却是不怕,亲卫甩脱几个废柴当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里惦记的人一定能安安稳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游恒会晓之以情,会理解他的自身难保,政治斗争落败,等待他的也许是监禁,也许是流放,而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诺过仝则的话,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尘埃落定,薛氏轻声叹息,早已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做不到呢……”

这是怪他狠不下心?都是凡夫俗子,谁也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仙,裴谨说不上现在什么心情,只随意耸了耸肩,“这样挺好,我也累了,以后多陪陪您和孝哥儿,裴家么,就多仰仗大哥了。”

再望向裴诠,他说,“放轻松点,我等着你的解药,至于虎符,我等着新帝下旨收回。”

裴谨言毕起身,走过去扶起薛氏,他装作看不到母亲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陪您回房,闹到这会还没吃饭,儿子也饿了,咱们祖孙三代一块用个晚餐。”

顺手拉起裴熠,察觉他兀自在瑟瑟发抖,裴谨皱眉道,“别怕,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该学着保护祖母。”

三人携手出门,外间仆人无声让出一条路,至此已没有人做任何阻拦。裴诠眼睁睁目送,方才得到的胜利喜悦猝不及防地被打散了,只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忌恨和怅然。

晚上七点,京都终于开始全面戒严。

仝则走出方阁老家,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这又是发烧前的症状,正想着便觉身后袭来一道凉风,送来几许他熟悉的气味。

猛地回头,只见游恒就站在他身后。

“吓我一跳,你怎么出来了。”仝则呼一口气问,“小敏呢?外头正乱着,还不赶紧回去。”

游恒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你要去哪?”

仝则隐约觉得这人表情不大自然,漆黑黑的眸子里有种少见的凄怆感,之后又暗道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说,“我正要回去,是三爷让你来找我的?”

游恒默了片刻,忽然道,“小敏姑娘,我已经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早点上车,身上甭管带着什么都藏好,千万别让人看出来。”

仝则点点头,回身往街口走。突然一下,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心道不好,却没时间快跑或是回眸,只感觉兔起鹘落间,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在他脖颈后头。

眼前跟着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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