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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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光是圆的。

  绕在竹棒上的棉花糖似的不规则的圆。然后被摆放了一个下午,就凝结成黄色粘腻的糖块。让本是打算把它省到傍晚再吃的小孩惊讶着并难过起来。

  圆形的朦胧的光。好像是养在右眼里的一种虫。于是偶尔会在心里想:“你不飞出来么。”

  你不飞出来么。

  夏政颐回到学校时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后的第三天。在经过前面两个班级时便已经有坐在里头的学生发现了他,私底下传递着小骚动。而等政颐站到自己班门前,他的出现立刻让教室内的气氛静谧住了,背朝他站的数学老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着顺起学生们的目光看向身后的门口。随之连老师也露出讶异的表情,又旋即撤改成平静,“哦,进来进来”地招呼他。

  夏政颐穿过过道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先用手摸了一下,看见没有灰,才拉开凳子坐下去。

  被他在抬头后碰到目光的人,都连忙回转身。只是依然有女生忍不住在几分钟后看向他。那时夏政颐已经将课本这些摆上桌面,不过没有望向前方,而是支着下巴看窗外。

  不由在内心暗暗感叹着也许是几个月没有见到的缘故,他比之前更好看了啊。陌生感叠加出了更动人的部分。

  果然少女心思在考虑这些“惊喜”的时候,远比反应“悲剧”的速度来得快得多。

  只有教室前方的老师板书写完看到夏政颐,刚要喊着名字提醒他注意力集中,却在出口前回想起来,马上制止了自己。

  “诶——真是悲剧。”年长如老师们,总比那些女孩要世事许多。

  “……还住学校么?”课间休息的时候蓝策问夏政颐。

  “住的。”

  “诶为什么?”

  “不能住么。”政颐反问蓝策。

  “哦不是,我本以为你会搬回——”

  “不会。”政颐打断他,“我并没有‘双目失明’。”

  对面的反应被截断似地停止了,政颐扫一眼蓝策脸上的怔然,内心里冷笑起来。

  只是觉得各种加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让人不悦罢了。哪怕里面包含了很多不同的成分,可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课后远远地站着边议论边看向自己的视线,与自己说话时那如同不知作何反应的视线,哪种都让夏政颐非常厌恶。

  虽然眼睛里像被展开白色翅膀的虫覆盖住一样。来自右边眼睛里的翅膀。

  顺鳞逆鳞的光,无时无刻地撒落在视界,然后奇妙地和其他融化到一起,让无论看见的什么都带上莫名的温度。

  黑板上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几年前提前到六月的高考现在正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教室里的气氛越加膨胀,屏息的声音在空气里分子碰撞。冬天即将过去,而春天本来就短暂使得夏天似乎就在眼前,光靠鼻子就能闻到一般。一周一次的模拟考结束后,总有人面色苍白有人喜笑颜开,夏圣轩早麻木了,每次贴出的排名随便看一眼就走过去。

  一个月前班主任还曾经颇为担忧地找到他。

  “吃得消么,家里的事,还有这么重的学习,两边奔波忙得过来吗?”中年的女老师带着关切怜惜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班长的工作要不要先交给别人去做?”

  “……还可以……”第一反应是谢绝,可随即觉得那完全是老师的好意,所以圣轩犹豫着没有明说。

  “不要把身体忙坏了啊。”

  “嗯。知道的。谢谢老师。”

  “你弟弟他的眼睛怎样了?是伤了右眼吧?”

  “……哦……是。”圣轩右手垂到身后,“眼睛是保住了,但视力受损得很严重,现在……只能感觉到模糊的光像。”

  老师立刻露出了同情的面容,类似“将来考大学会有不少阻碍啊”的叹息也完全符合一个高三升学班班主任的心理。圣轩对她礼貌性地笑了笑后告辞退出来。班主任看着他的背影对坐在另一边的数学老师说“真是难得无可挑剔的学生”,得到同事相似的首肯“是啊,不过看了也觉得挺辛苦的”。

  以上都算夏圣轩不知道的对话。

  而同样他也有老师们所不知道的事。就好比在离开办公室沿楼梯朝教室走去时,男生曾经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迈腿上去。十几厘米高的台阶,跨不上去。

  力气还在身体里,但要怎么操纵身体,一瞬间像是忘记了般空白。

  以及另一件老师们不知道的事。

  就在被班主任找去的前几天,放了学的夏圣轩没有如常地回家。当时政颐还在医院里,由两个家长轮流去照看——这件事圣轩没有主动提出过,别人也不会硬性要求他从没剩多少的高三日子里抽调出时间。

  放了学快要晚上七点四十分。走出校门的时候圣轩饿得头晕眼花,拖着腿去对马路买了点东西垫饥。大概是总算得到了满足的胃开始发挥机能,坐在电车上的夏圣轩很快就睡熟过去。等他睁开眼醒来,电车已经在朝终点站奔去了。

  或许应该再坐车原路返回。本来圣轩也是这样打算的,但当他下到终点站上候车时,看见几米外一个拿着照相机的老人。佝偻着背的老爷爷,举着相机似乎要拍对面的高楼大厦。可圣轩随即发现那个老爷爷把相机拿反了,是镜头紧紧地贴在眼上。

  难道从没有拍过照片吗。

  这只是最初的念头,但伴随这个而来的却是挡不住的一系列联想。夏圣轩的眼前似乎出现了第二天拿着冲洗后只有黑呼呼一团的照片而绝望的老人。

  没有人提醒过他吗。

  不会这一生拍的所有照片都是自己的瞳孔吧。

  而就在朝老人走去的时候,心里还没有想出合适的劝说用词。“不应该这样”。“错了”。会不会听上去伤害他的自尊。如果真的一生都这样拍摄着的话。又或许“本来就是想拍自己的眼睛呢?”,可圣轩随后也觉得这不可能。

  老人似乎在选取角度,依然反举着相机,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后几米外,就是犹豫并思考着用语,跟上来的夏圣轩。

  后来却终究没能说,因为有个小女孩跑出来喊“爷爷”然后要领老人回去。一老一小从圣轩面前经过时,还都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沿街的高挑少年。

  夏圣轩抿紧嘴唇退后半步。

  已经离开车站几十米了。

  圣轩回望过去。灯光下那里停着几辆电车,这个时间下班高峰趋于完结,站上没有几个人,寒冷的夜晚中似乎在频频跺脚。

  男生沉吟了片刻,朝相反方走去。

  小时候是逃过学的。读三年级的时候和人从校门警卫的眼皮底下手脚并用地爬出去。然后在外头疯了一下午,有个同去的男生摔得手被蹭破了皮还是不肯回去。最后像落在电线上的麻雀那样一起坐在路边的大水泥管上吃烤鸡翅。如果不是几天后同校的另一个男孩在玩耍时被突然倒塌的水泥管压得丧了命,让学校大大加强了管理,可能逃学的经验会累计得更多。

  后来又是怎么不感兴趣了呢。即使夏圣轩决非那种热爱学习的人,碰到很不喜欢的学科照样产生抵制的冲动。

  哦对了,有一句“你年长两岁,要做榜样呀”。配合着被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句子就像被揉进身体里去了一样。

  是有过这样一句话的。

  虽然不清楚是否由于它的影响。但初中或高中,夏圣轩成为了老师家人眼里一致难得的好学生,当然也就和逃课逃夜之类的事绝缘了。

  正因此,在路上走了一段时间后的夏圣轩半天不知道要做什么。本来也不过一时的兴起。

  假设是两个人的话还能聊天,打游戏或是看电影之类。可眼下自己一个人的话,站在马路上多少有些茫然。

  还好开始觉得口渴,诞生了初步的计划是找个卖热饮料的便利店。

  摆着杂志的出售架前站了两个女孩。圣轩拿着咖啡排在结帐的队尾,离她们很近。所以即便不是有意,女孩的说话声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落到耳朵里来。

  大概是翻到哪个明星的新消息。有一声很响的“诶不会吧,她也整容吗”。另一个就答到“看那脸就看得出吧”。随后前面那女孩貌似是忠实的粉丝,辩驳着一句“现在杂志上写的又未必是真事”。

  队伍在缓慢地前进着,圣轩跟着挪了两步。

  还是听得见声音。

  “哦,这个指甲油颜色很不错”,“学校外面又卖过跟它差不多的”;“哈哈哈,这个,好好笑,你来看”;“他的CD你买了吗?”,“没啊,都从网上下载了”。最后圣轩听到一句“‘冰岛传来的秘术’?”,因为接在那些与明星或化妆品的句子后显得挺突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能让你心愿实现’?”穿着某校高中制服的女孩读着标题。

  原来还是那种心理测试的花边料么,圣轩心想。排在他前面的只有一个人了,又移动了一些,两个女孩的说话声也不清楚起来。

  “‘据说’……‘巫术’……‘将右手手心沾涂上血’,诶好可怕……‘用力握拳’……‘藏在口袋里’……‘边走路边默念心愿’……‘走的路越长,愿望就越可能实现’……”

  隐约的词语混合着便利店里热烘烘的空气。

  “有积分卡么。”柜台里的店员问圣轩。

  “没有。”递上手里的饮料。

  “4元5角。谢谢。”

  圣轩掏出钱。

  “欢迎下次光临。”

  自动门在圣轩面前“丁冬”一下打开。

  那天夏圣轩走了三个小时才回到家。后来看地图才知道自己原来穿越了将近小半个城市。

  其实走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路途漫长。毕竟被风吹得要僵硬在脸上的表情和身体里渗出的汗水都是亲身体验的证明。

  看着像半枚硬币似的月亮。四周零落星光。

  确实走了那么长时间,第二天手指痛得甚至握不住牙刷。

  圣轩站在卫生间里皱着眉打开柜门寻找更换的创口帖。昨天划破的伤口今天就有些被感染了似的肿痛。

  “试一试”。

  为什么会想到要“试一试”。

  夏圣轩将咖啡空罐头扔进垃圾桶,手收回来时好象被什么咬了一口。抬起手腕找了片刻发觉食指上多出的一条血线。男生又转过头,明白原来是垃圾桶一小块被损坏后的铁皮露在外面惹的祸。

  伤口不是很深,渗着一排小血珠罢了。圣轩揉着手指把它们擦走。差不多就是这时冒出来的想法。并且一旦浮出水面就再也按不下去了如同充了气的橡胶球。

  “右手手心沾涂上血”。“用力握拳”。“藏在口袋”。

  别人一定会觉得愚蠢,傻,矫情,无聊。因为连自己都觉得很愚蠢,很傻,很矫情,很无聊。像他这样的男生,倘若不是因为一部名叫《圣斗士星矢》的动画也许永远记不清十二星座的名字。女孩们聚在一起测的这个命那个理就更不会好奇。

  可每个人都有希望神明存在的时候。无论他是多么强大自信成熟。

  有些事情如果拜托给那些不知有无的存在,也许会变得很轻松。因为自己只要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就好了。

  盼望总不是什么难事吧。

  圣轩看着刚才被沾到右手手心的一些红色,将它们又搓开一些。随后右手伸进口袋。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必须说这是个非常无稽的动作,还因为伤口的被绷开而更觉得难受。好在藏进了口袋。

  “然后边走路边默念心愿。”是吧。

  “走的路越长,越可能实现。”是吧。

  不用去管是真是假。哪怕只是某个杂志编撰的所谓冰岛秘术。

  只要自己做过了,将来那不知在冰岛何处的鬼怪恶魔起码没有借口不替自己实现愿望。至于它是不是存在,有没有能力实现,便不是自己需要考虑的了。

  好吧其实有那么一线的念头,是有那么一线左右分量的念头,夏圣轩希望着那个秘术是真的。

  伸在口袋里的手,会在随后不知不觉地松开力量,但很快又被握紧。

  会不会一直在渗血呢。

  那也没关系吧。

  如果默念的这个愿望可以实现。

  有停止过的、咬在牙齿下的愿望。

  有个游戏、寓教于乐的小游戏是这样的。在眼前放一本书,然后在书后的某个地方竖一根筷子或是笔,将一只眼睛闭上,只用另一眼睛看着,伸出手指举到筷子上方——不能横着夹过去,必须从上面——在你感觉能夹到筷子的位置将手指伸下去。

  第一次玩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结果吓一跳。因为无论怎样“看起来”没问题,可实际上总会落空。

  为什么啊?明明一只眼睛还是看得见的啊。

  所以才会引出游戏里的“教育意义”。传授这个游戏的人或许当年也曾经不知原由,可他现在能够摇头晃脑地说着“如果不是两只眼睛的话,会难以判断物体的位置啊”。

  至于为什么难以判断这类更深的道理就说不出来了。

  夏政颐记得自己是在读六年级时第一次从同学那里听来的。照这做了一回果然如此。小男生当时觉得“很神奇咧”,结果回家就要拖着夏圣轩再来一回。不过年长两岁的邻居哥哥表示“我已经知道了,一只眼睛看的时候判断不了距离远近,是吧”。

  “啊?早就玩了吗。”当时有点小失落吧。

  但是现在,数年过去后,夏政颐却会用绝不掩盖的嘲笑对夏圣轩说: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知道。”

  清秀冷峻的少年,停在右眼上的纱布好象一枚蝴蝶翅膀,在他说话的气息间有些微微颤抖。

  天又暖和了一点的时候,夏政颐在或许算学校最不受关注的宣传橱窗里发现了百里佟拍摄的一组照片。单看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学生会宣传干事为了应付而拖着百里做的。因为这个橱窗的栏目名是“学生才艺展示”么。以往都是介绍一些获了奖杯得了名词的人。

  展板上大约贴了百里拍摄的十几张照片。有人物也有景。看不出明确的主题,大概那宣传干事连个最基本的中心都不打算想吧。

  政颐抬着手指敲了敲右下角百里的照。女生手撑在石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得出不是很习惯地有些用力地微笑着。

  大概是所有照片里技术最差的一张。

  “也还好,你拍的那张,”百里这样说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反正我也没几张自己的照片。”接着百里在夏政颐要说话前先问到:“饼干要不要”。伸手拿过放在一边的绿色包装袋递过来。

  “嗯?不用了,不饿。”

  “唔,”收回袋子,掏出一块放到自己嘴里,“有点受潮了。拆了以后忘记扎口。”

  “现在这天?”挺干燥吧。

  “对了你知道么。”摇了摇手里的袋子,“就是这种饼干,有个小花招。”

  “什么?”

  “会在本来是三角形的饼干里混进一些心形的,然后,喏,”把包装上印的广告语给政颐看。

  “‘寻找心形饼干,找到越多,越多好运等着你’。”政颐鼻子里笑了笑,“……算什么。你找过吗。”

  “没仔细找过,但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广告时,还真的挺兴奋地拆开袋子想看看。”

  “后来呢。”

  “也没后来不后来的。买的那袋大概被压损过,几乎全都碎成小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嗯……”政颐哼了一声。

  两人是在操场边遇见的,后来便顺着跑道走到尽头的一排看台台阶上坐着。

  “你几个月没在吧。”

  “两三个月。”政颐捡了块小石头朝栏杆外的马路上扔出去,“所以最近忙补课。”

  女生伸直小腿,脚尖摇来摇去着,过一会:“前天在街上碰到了以前同学的父亲。”

  “嗯?”政颐侧过肩看她。

  “有些吓一跳,因为是他先认出我的,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想这个大叔是谁。”

  政颐等着听。

  “就随便招呼着,问我现在在哪里念书,学习忙不忙之类。你也想得出的,将近50岁的人,虽然瘦但还是有点啤酒肚和白头发的那种父亲的形象。”

  “唔……”

  “没说几句就告辞了。他朝另一边坐车,所以我们俩是反方向。”百里收回腿,抱着膝盖,“当他说再见的时候我真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随后却越来越恐慌起来,怎么都不敢回头看。好象那种电视里能源不足亮了红灯的机器。有个声音不断地在脑袋里嗡嗡地响。”

  “……他是谁?……”终于意识到了。

  “被问到‘你现在好吗’‘读书紧张么’后,却不能同样回问关于他女儿的‘她现在好吗’‘读书紧张么’……这究竟算怎么回事……非常地……感情上非常不好接受。”没有正面回答。

  政颐却明白了:“本来那事就和你无关。”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百里说,“但昨天终于很清楚明白过来。”

  ——没有那么简单就能一清二楚扯开干系。

  ——毕竟她的自杀,我知道,我听见了,但我没有在意,没有阻止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百里说:“这些都是绝对存在,更改不了抹杀不了的。”

  政颐想起在百里一张被贴进橱窗里的照片。架在高空中的指路牌上写着的数字。于是画面里就是这个路牌和它上方的大片夕空。

  百里给它起名为“与天堂的距离”。

  从题目到内容都不是能让觉得轻松的色彩。

  两人在听到下午课程开始的预备铃时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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