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疯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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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能怪在罗平安头上,应该说,如果不是自己,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当时杨剪正在洗碗,李白靠在厨房门口看他眼皮打架,心中就已经知道,自己丧失了按下撤销键的余地。
用药,把人关起来,这也太神经了吧?怎么能归咎在别人身上。不过相同的方法杨剪对他也不是没有用过……然后他自己醒了,呛醒的,往顺峰饭店赶的时候可是杀人的心都有!
也差不多做了杀人的事。
所以现在也不必冠冕堂皇地求什么原谅。
李白把烟头丢了,坐在床沿揉了揉后颈,想揉开那种宿醉的头痛,可他并没有喝酒。披了件厚衬衫,他穿过那扇门,站到杨剪旁边。
天的确很蓝,风也的确吹得很冷,楼下有几个小孩跟着一个老头抖空竹,抖出嗡嗡的响,听起来就像有飞机掠过。
“你讨厌这样吗?”李白忽然问道。
杨剪已经转过脸来,低垂着眼帘,正望着他。
“我是说和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做。”李白仰面迎上那目光,这样解释。
“你很喜欢。”杨剪说。
这个回答还真是……聪明啊。是你的风格,李白默默想,但我现在好像猜不出潜台词了。
“你想回去上班吗?”他再次发问,“你很喜欢那份工作,那些学生,那个学校,是吗?”
“我不喜欢。”这一次杨剪直截了当。
“但我必须回去。”他又说道。
守着块黑板把几年的题反反复复地讲,小滑块,小球,质点……牛顿第一第二第三定律,我都眼熟了,为了这些你每天在办公室留到八点以后,给排队找你答疑的学生点必胜客吃,这就是你必须回去做的事。
为什么?
李白差一点问出口,可是问题已经连续三个,需要歇一歇了。
“下午我三点还有个客人,”他倒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支,咬在嘴里,凑在杨剪手边的烟头上点燃,“但我不准备去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靠上身边的肩膀,出神地望着窗外乱晃的核桃树枝,“我好像没有必须要做的事。”
“现在我们可以谈了吗?”杨剪却打断他的神游。
“啊,对,”李白站直身子,“其实我们已经在谈了啊,还挺严肃的。我以为你会气得不想理我,或者在我睡觉的时候直接走掉……我把你关了一天多,你肯定很难受的。”
“确实。”杨剪居然笑了,一只空竹被抖了上来,大红色,离了绳子还在呜呜地转,直往天上飞,几乎要冲到他们窗前。结果扑啦一下子撞上枝杈,又乱糟糟地掉了下去。杨剪就看着这过程,手里的香烟大半被冷风抽走。
“但你留下来了,在等我,”李白同样盯住那坠落的红点,它终于大张旗鼓地坠地,引发孩童尖笑,“是因为你想知道我到底要说什么吗。”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难受,绑我的时候你手在抖。”
“……别这么说。”李白也笑了。
“要哭了吗?”杨剪偏要低下头看他,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挂在嘴角呢,前额抵着窗玻璃,两束目光落下来,沉聚在他勉强保持干燥的眼睫底下。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杨剪还偏要这么说,甜蜜得好比一种诱哄,语气却又是挑不出毛病的真诚,“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也不想让你伤心。”
“我没有伤心。”李白立刻道。
“这种时候没必要嘴硬。”
“嘴硬?”李白缓慢地吞云吐雾,他试着表现出从容,“你可以亲一亲啊,看看它还是不是软的。”
杨剪却不理会,这让李白觉得自己伪饰就是层放脆了的旧报纸,他听见杨剪说:“我走之后你会干什么,小白,你和我都很清楚。”
“我会干什么?自杀自残还是去你们学校堵你?”说到一半李白就想冷笑,突然之间,他都快憋不住了,“我不会!这几年我也是有进步的,这些事儿我多久没干过了,杨老师不清楚也没事,现在放心了就行。”
杨剪似乎有点诧异,陌生地看着他。
“行。”半晌又说。
风太吵了,李白刚刚合上窗子,杨剪就在这扇窗上按灭烟蒂,转身就要走了。
“如果你留下来只是怕我再做蠢事没法收场那你的确可以走!我把你骗进来关着,是我有错在先,”李白也追着他转身,又后退了一步,重重把自己的胛骨撞上玻璃,“如果不全是,那你就等我说完。”
脚步停住了,卡在那道矮矮的铁门坎上,杨剪回头。
“我知道,和我待在一块会感觉到很大的负担,你也是最不想要负担的那种人,你以前和那些女孩儿谈恋爱……她们总是对你抱有错误的期待,希望你每天什么都不干心里只有她,希望你因为她们做出天大的改变,做她们的男朋友,不是做你自己,”李白用力按着腰后的瓷砖,“这都是大错特错啊。你为什么要变成别人想要的样子,满足别人的期待呢?我不会犯这种错。”
不等那人回话,他又紧接着说道:“谁都需要自己的空间,需要和别人保持距离,这是天经地义,对你来说更是。但是,和你保持距离太难了,只要看见你……所以我得一直注意着,是我做得不够吗?你对我……还是很提防。”“提防?”
李白看见杨剪的眉梢跳了跳,那双眸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是太浓了,还是空空如也,好像雾气已经从左眼弥漫遍了整个视线——看得他脊骨发凉,只想把自己的眼皮合上。
“你要去看姐姐,可以告诉我,我不会非要跟过去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打扰她,”李白坚持睁着眼睛也坚持说道,“但你可以告诉我。”
杨剪完全把身子转了回来,他甚至走回去,把人堵在身前一字一句道:“这不是提防。我单纯觉得你去了会难过,所以没必要。”
“难过不也是我应该的吗,”李白剧烈地喘息着,别过脑袋,“你不用这么替我着想。”
“能不能好好说话?”杨剪盯下去,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对视回来。
“……那你能不能承认这本来就不是说忘就忘的事?不是说翻片儿就翻片儿?”李白眼角酸涩极了,他就快缩成杨剪手下的一只虫子,“姐姐不在了,你很痛苦,你的确觉得自己要和我好好在一起但你有时候看见我就烦,所以你得出去散心,我问过,后来不问了,怎么现在又开始问,又让你觉得烦了对吧?”
“你觉得我是出去散心。” 杨剪的眼神直勾勾的,瞳仁仿佛映出两团火,焰心被囚在里面,黯淡地燃烧着。
“是我把你逼出去的。”李白看着这火焰。
“你也一定要不停地提杨遇秋这个人。”
“因为你很想她!”
“我不想。”
火焰在杨剪眼中凉了下去,他却静默地呼吸着,忽然笑出了声音。
“你永远能歪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别想了行吗?以后我不会出去‘散心’了,该做的我都做到头了,也不想再去看她。”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差说我以后不会走了,所以你别哭了,别成天想着把我关住了,所以你正常一点我们和平一点吧。李白能够听明白。而他目睹这场熄灭,好像那火本就从未存在,唯独他看见了。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那你不是去散,心……是去干什么?”小心翼翼的,他极力想要平静,“我可以问吗?”
“我去干什么,都已经彻底干完了,以后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杨剪的手却从他耳侧的窗框滑落,人也转身向屋里走去,“说出来会后悔。”
后悔。又是这种感觉。杨剪又一次拒绝了他。又一次代表他说了后悔,就像杨剪捂住他的眼睛。
他就算声辩自己不会又怎样,杨剪还可以说,但是我会。
这是对他好吗?这是在关心,在担心他吗?当然是了。李白发觉自己好像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而他受伤的结果往往是失控,接着就是一些诡异并且伤人伤己的发展。好比方才那些过分的话,好比那些剪断的线,那条皱巴巴的绳。他自己都看腻了。而杨剪已经不会把他推开,让他滚到墙角甚至地底,只会把压力都自己担着,用理性和温柔把他埋下去。
让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然后杨剪转身离去,独自,冷眼,面对生活。
窒息感堵住了李白的喉咙,让他想起那些日子,总有那么几天杨剪会像不认识他似的,凭空消失,连联系都不愿意,自己会蹲在沙发上看日历,看地图,猜一个时间和地点。那几天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似乎也是不义的,他真是个没用的该被排除在外的家伙,理所应当地,等同于其余那千千万万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而除去那几天之外,杨剪是绝佳的朋友,完美的情人。
还有漂亮的沿海小镇。日出。水产。粗粝的长滩。八十块一晚的青年旅店。这些又在李白眼前跳来跳去了。杨剪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如此克制且疲惫地,永远是那人舔他的伤口,给他打开一张网,那些尖角的礁石、惊涛和骇浪,全都不用再怕了,只不过在那之后那人自己捂住了自己,捂得好严,在不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一言不发,于是这张网收紧了。
难道杨剪不需要被舔舐吗?不会害怕,也不需要在害怕的时候被捂住眼?还是说,能够达到效果的不是他李白而已。
那个背影很近,也真的很孤独。
“忘掉那些事吧,”杨剪又道,“别再去想了,好吗?”
“为什么?”李白跟着他走到客厅,突然抬高了声量,“你不用担心我听了之后受刺激什么的,哥,你去干什么我都能接受,我不是想强迫你,或者碍你的事儿……我就问最后一次也不会再追着你问了。真的,我说真的,你爱我,还是不爱我,陪了我这么多年是同情还是责任感……我都已经很满足了,我就是看你每天不开心……我想知道为什么。”
杨剪半边身子转了回来,默默看着李白。方才李白说到一半他就停住了脚步。“如果是因为我,我也可以滚蛋……”
话音未落,李白就看到杨剪鼻下红了一点,接着蔓延成一片,应该只有左半边鼻子,但突然流得太猛了,一下子就染上了嘴唇,而那人一动不动地,还是那样望着他。
杨剪好像从来不会回避对视。
李白慌了,抓了一大把抽纸跑过去给他递,杨剪却不接,只是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袖子狠狠擦抹。李白的腕骨被攥麻了,他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眼睛黑黑的,湿湿的,好像要滴下墨来,他的脑子几乎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想去摸摸杨剪的脸,杨剪让他摸到了,他马上就擦了一手热而黏的猩红。
在杨剪终于把他松开的时候,鼻血好像止住了。
袖子也早就是一片狼藉。
杨剪往厨房走去,不再说话,猫腰站在水池前,洗自己脸上的斑驳。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经常觉得你是完美的,”李白追到了门口,“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打磨,更不要忍耐,迁就,你应该特别开心特别顺利……什么盒子装不下你,那是它该改形状!”
杨剪从橱柜拿出挂面,还是不应声。
“以前你活得很疯狂,哥,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坏透了疯透了的时候我就想一想你,想你什么都不怕啊,什么都不能把你困住,你突然去终南山隐居,或者突然去叙利亚打仗,都不奇怪,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我可能会追不上你,但我要给你鼓掌!”李白快要说不下去了,他试图把想说的表达清楚,“以前……你很自由。自由自在。”
“现在我是什么样的?”杨剪接了锅水,拧开了火。
“你做着很普通的事,以前的专利,现在的补习班……你总是在离成功很近的时候,直接抛弃它,”李白怔怔道,“然后也,不快乐。”
“是因为我吗。”小声地补了一句。
“当你接受人活着本身就不是为了快乐,可能会快乐一点,”杨剪撕开挂面袋子,好像已经完全恢复寻常模样,只是声音有点沙哑,“相反现在是我从出生开始活得最轻松的时候,没必要替我操心。”
“你是不是在骗我啊?”李白都有点词穷了。
“你是不是也把期待加在我头上了啊?”杨剪反问,用和他一样的语气,手还心不在焉地放在水面上方试着温度,“那个‘活得很疯狂’的我,你爱他爱得要疯了,然后把我关起来,和我说‘自由自在’。”
李白感觉到眼泪流进领口的烫,他终于说不出话了,有无数的“不是”堵在嘴边可他完全发不出声音,脖子被泪水勒住了,被一双不再看自己的眼睛勒住了,太疼了。
“吃完饭我得回去开会,你如果坚持不让我走,”杨剪又道,把面条放入热水,它们立刻躺入锅底,“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他回头终于看了,皮肤红红的,也不知是血色的残留,还是被自来水冻成了这样。而李白离开他的视线,安静得像只鬼魂,就这样走到门口,拿上两部手机和一串钥匙,踩上硬邦邦的靴子。他始终没有声响,吸了口气推门而出,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把钥匙插回锁孔,李白锁上了这扇门。
去店里吧。还有客人在等。一路上李白都在发抖。他低头走得飞快,咬烂了嘴角,脑袋里还是杨剪方才所说的,每句都裹了一层厚霜,几乎要把他冻伤了,但他知道,杨剪并不是这样想的。至少那一句不是。不能是。杨剪说他爱的只是某一个特定的状态。太荒谬了。杨剪不能这样想。
他只是想让杨剪不要这么累了,快乐一点,他随时欢迎甚至渴望被倾诉,仅此而已。
却是如此难以理解的一件事。
不过“难以理解”这个词放在李白身上似乎是常态,当他下了公交,裹一身寒气走入自己的店门,守在门口迎客的几个员工都为他只穿一件血乎乎的牛仔衬衫和一条格子睡裤就在零度以下的大街上乱走的壮举瞪圆了眼睛。这搭配确实不怎么入眼,李白嗅了嗅指间的血腥,瞥了眼镜中的自己,上楼洗漱干净,换了身正常的,在腰上绑好工具带,等客人三点钟来,笑脸相迎。
要染烫,要修形,还要吹出好状态,好让那位家住CBD的千金小姐晚上有个完美的约会,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上染膏的时候全店的屏幕都同步一个频道,是POPLAR又上电视了,祝炎棠在慈善省钱大比拼中拔得头筹,他的扮靓迷你片也得以释出。
已经是重播了。
“哎?”千金眯起秀眼,“那是你吗李老师?”
李白并不想去看那张没精打采的脸孔,也不抬眼,只是颔首“嗯”了一声。
“下次帮我找祝炎棠要张签名吧?把我名片给他一张,以后说不定可以和我爸爸的公司有点合作呢?都是搞影视的嘛,谢氏传媒的老板也和我们很熟。”千金笑盈盈说完,接着就捧起手机接着玩微信了。李白把硅胶刷还给助手,夹起一缕黑发,左手托在下面,隔着手套的薄膜,染膏沉甸甸的,触感湿凉。他听到祝炎棠和主持人聊天,千金和朋友聊天,自己的员工们互相聊天,而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交谈声中,也能依稀辨出几句歌声。
不知道现在放的是什么碟。「如果你想要春天……」
「如果你想要夏天。」
不怎么好听。
李白开口:“这什么歌?”
助手给前台使眼色:“新来的那个小畅,他喜欢SNH48,应该是他放的。”
李白说:“声音大一点。”
乐声马上就被放大了,待在前台等活儿的小畅也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哎!老板你觉得怎么样?听刚才那句是我家……”
李白冲他笑了笑:“歌词不错。”
「可是季节转变 人转眼」
「最伤心是我为你而变 你说我善变」
歌词是这样的,这几句听得非常清楚。
小畅一看他笑,果然来了劲:“是吧!我说那个——”
李白的脸却又冷了下去,也就一秒钟的事儿,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千金的头发,手上的动作耐心细致,仿似刚才笑是不是他。小畅诚惶诚恐地被赶去干活,深谙沉默是金的助手在一旁守着,大小姐放下手机,时不时看看那并无新消息提示的屏幕,李白又可以安静地听歌了。先前从没听过这种类型,轻快简单的旋律,少女不谙世事的嗓音,那种过年在超市排队的喜庆气氛,又像是置身过时的迪斯科厅。唱的词莫名其妙,却好伤心啊。
「如果你想要秋天 就去看红叶满人间」
「如果你想要冬天 请独钓寒江雪」
……
李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了,闷闷地,被砸在脑门上,一瞬间,他垂下眼暗骂:“……靠。”
原来是他自己伤心。
他现在听北京欢迎你都能流眼泪吧。
千金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在镜中瞅他:“老师,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李白马上就笑了起来,眼中含笑地上完了染膏,“等四十分钟左右。”摘下手套,他又细心地拿小指刮掉千金鼻尖不小心擦上的一小点,那姑娘在他面前眼睫乱扇,助手新添的花茶端上来了,他就走了。
然后躲在仓库里,缩在一箱箱护发剂旁边,看着表盘蹲了很久。
春夏秋冬,杨剪喜欢哪个季节?杨剪会不会说他善变。最怕的是杨剪哪个也不喜欢,也不在意他的变化。他又真正变过吗?他还是那个胆小懦弱但又充满愤怒的自己,是雨后墙缝里活不了几天的蘑菇,是消毒液瓶口那颗马上就要死掉的细菌。每一次都是杨剪给他的那一口气吧。然后好死不死地活到今天,他们都过得不太好,他看见杨剪心里空了好大一个洞,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也填不进去,问了那么多,碰不到的地方还是碰不到。
只有一种毒跗在骨头上,黏合在两人的关系间,先是狡诈潜伏,再是疯狂蔓延,总之它一直在发作,让拥抱无法取暖,也弄脏交握的手,好像总有一天会把他蛀成一个空空的壳,什么都不剩。
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的确,李白知道最容易快乐阶段应该是童年,那时的目的总是很单纯,开心就好。而对于他和杨剪来说这是早已错过的东西。
所以不快乐,也可以活,是吗?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乐的杨剪陪他到现在?
谁相信他现在才懂。
那天员工都下班了,李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无聊就打扫了上下两层的卫生,等到很晚才往家里回。大概是工体那边演唱会刚散,有不少拿着应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阔的马路上游荡,末班车销声匿迹,当李白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那个寂静的老小区,爬上那栋方方正正的楼,杨剪果然已经关灯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沓批改完成的试卷,“2016-2017学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试卷”,“审卷人:魏华,制卷人:杨剪”。李白摸过一个个红勾,摩挲这字样。他又轻轻脱了外套,走进卧室。杨剪躺在床的左半边,均匀地呼吸着,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这影子却是不平的,杨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会侧躺,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李白拉过被子,盖住毛衣和裤腰间的那截白腰,他觉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来,他想亲吻,想放软骨头,想和床上这个人躺在一起。
想从后面把他抱住。
但李白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后背靠上床垫侧面,看着纱帘上路灯投来的薄影,他想起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半,二零一七年的第一个日子,就被他们这样度过了。
眼睛是肿的,没什么好流的了。
他在床边坐到天亮。
第三天。
李白没想到自己能把杨剪关这么久。那人从始至终都太配合了,连点肢体冲突都没有,最多就是用他的手擦血,就像在极限之前拼命压着自己,避免伤害到他。也不知道极限什么时候会来。李白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太阳是团模糊的灰,冷冷挂上树梢,也在那时,他发现杨剪醒着。这清醒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只知道,杨剪大概默默盯了他很久,那束目光也像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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