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01

雨丝绵密, 落在脸上痒痒的, 古玩市场上没几个人撑着伞, 全都挂了满发晶莹的水珠，对手里的东西挑挑拣拣。这其中有少数几个火眼金睛的，其余大部分人都是跟在这种人身后, 或是看热闹长见识，或是将他们讨价还价没有成交的货提价买走。

宋征跟在一个老头身后，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老头看上去大概有六十岁左右, 在这条街上很出名, 据说把玩文物二十余年，颇有道行。每次他出现在此就会被很多票友跟着。老头也乐得炫耀卖弄, 从鉴定到选货说得头头是道，被尊称为黄老。

老头众星捧月般背着手溜达, 时不时对身后投来期待目光的人指点几句，票友们在听过黄老的真知灼见后, 立即频频点头，表示受教了。

宋征闲着没事凑热闹，也想听听看老头到底有多大本事, 便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黄老逛了大半天, 终于在一间店里停下了脚步，似乎看上了一只碗。

这碗看上去平平无奇，不过是施有白黏土的瓷碗，表面有一些发黄的痕迹。不过既然受到黄老青睐，它必然不是凡品, 身后群众立刻让黄老给他们讲讲，这碗有什么特殊之处。

宋征凑过去，就见黄老眯起眼睛，老神在在的说：“此为金花定碗，是北宋时代定窑烧制的。”

定窑是宋代著名瓷窑之一，早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平底浅身碗，外施黄釉里施白釉，胎厚重，制造较粗糙，具有唐代早期的典型风格。而眼前这种白瓷碗的烧制时期相对较晚，看上面的痕迹应该是贴过金箔的。

“你们看，”黄老用指尖描绘白瓷碗上金箔残留的痕迹，“当时贴的该是云鹤和唐草。这种纹样，可是金花定碗的代表作品啊。”

“不愧是黄老，”老板听了*颠*颠的跑过来奉承，“一眼就看出了这碗的来历……”

众人一听，纷纷称赞，那黄老看着也十分受用，一脸得意的神色，拉着老板打算讨价还价。

“这东西的确是真的吗？”宋征突然说。

议论的声音瞬间低了，纷纷打量这个生面孔，高大英俊、穿着不俗的青年看起来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有可能是图新鲜来瞧个热闹的。

既然是凑热闹，那就不能胡说，尤其是质疑黄老。一时间，宋征身上戳来各种鄙夷嘲讽的目光，他也不在意，悠然瞧着黄老，看他什么反应。

黄老摸摸下巴，不屑一顾的说：“这碗无论是造型、重量、胎骨、纹样，全都没有问题，年轻人可不要一开口就乱说话，我在这古玩街呆了多少年，你才……”

老头子长篇大论的说教起来，宋征似笑非笑的听着，并不生气，因为他也不确定这老头是真傻还是装傻，万一是个托儿呢。

何况宋征那点儿料还是最近听沈玉和杜乐丁说的，他纯属现学现卖，不过是诈那老头一下，听听他怎么辩驳。可听了半天，也没听那老头说到重点，心里便愈加怀疑。

宋代定窑用煤做燃料，用氧化焰烧成，釉中所含微量铁元素生成三氧化二铁，故而白釉颜色偏黄。这只白瓷碗的确表面偏黄，但白中闪出的黄色过于轻浮。

宋征将他的想法说了，黄老面带愠色斥责道：“年轻人懂什么，要我说你胡言乱语才叫轻浮。”

众人纷纷附和，老板也十分不满，让宋征不要捣乱，到别处转悠去。

宋征还待辩解，有人在身后拽他衣角。他转过头，看到沈玉正拨弄发梢上的水滴，脸上一层蒙蒙水汽，将他嘴角的浅笑氤氲成一片动人的景色。

在宋征怔愣之际，老板率先说：“小沈啊，你认识这人？”

沈玉点头：“不好意思了马老板，这是我朋友，对古玩有点兴趣，喜欢跟人较真，各位别在意。”

见是沈玉的朋友，老板没吭声，想把碗收起来，黄老不肯，非要与他议价。宋征皱着眉还想说什么，被沈玉拉出门去。

“那碗确实是宋代定窑出的？”宋征不甘心的问道。

“假的。”沈玉拉着他快步离开。

宋征诧异说：“那你为什么把我拽出来，那老头装模作样的，不打他脸真是难受。”

“何必呢，人家招你惹你了。”沈玉摇头笑道。

宋征掏出支烟点着，好在雨势很小，没什么妨碍，他抽了一口又问：“你怎么判断真假的？”

沈玉解释说：“除了颜色偏黄，定窑白釉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所谓的泪痕。”

在上釉过程中，釉浆流淌的痕迹被称作泪痕，厚重处均有明显的偏黄色。为了增加窑内装烧量，防止碗盘变形，定窑采用覆烧工艺，但无论正烧还是覆烧，泪痕流向均是自上往下流淌。

“那碗的泪痕不太自然，颜色也不对，不过不仔细分辨还真看不出来，仿的不错……你去哪啊，给我回来。”沈玉见宋征听着听着就掉头往回走，赶紧抓住他的胳膊。

宋征咬着烟：“当然是戳破那老头的骗局。”

沈玉用力拽了他一把，好气又好笑的说：“你怎么跟钉子一样轴，那老头不是托，也没什么骗局，不过是给自己找乐而已。”

二人在细雨中漫步，沈玉说起过往，那时他跟杜乐丁刚入行，有很多东西不懂，听说了这个黄老的名声之后，也曾跟在他*股后面观察来着。

起初他们对黄老十分佩服，直到积累了一定阅历经验之后，才开始产生怀疑。确认黄老的确不是忽悠别人买假货的托之后，二人更是不解，这老头难道真是老眼昏花，往家里搬了一堆高价赝品？

沈玉倒是无所谓，黄老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但杜乐丁卯足了劲想要得知真相，二人便寻了个借口去黄老家拜访，结果发现黄老家中的宝贝，几乎全都是假的。

宋征哈哈大笑：“被人忽悠骗了都不知道，还沾沾自喜真把自己当成鉴宝专家了。你们没告诉他真相吗？”

“钉子怕黄老以后继续上当受骗，倒是想说来着，可老头又看不懂手语，我也没翻译。”沈玉淡然的笑了笑。

宋征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告诉他？”

想到黄老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在真相面前被挫败，宋征便感到解气。

沈玉说：“有一次黄老拿了两件东西给某位鉴宝专家鉴赏，被看出来是赝品。黄老不仅不信，还把专家骂了一通。”

“老头真是疯了，”宋征抽完烟，把烟头丢到垃圾桶里，立起领子说，“活该被骗钱。”

沈玉：“其实黄老不缺钱，他就是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手里的宝贝有着非同凡响的价值，每当藏宝阁上多了一件经过他自己鉴定的宝贝，他都要乐上很久。”

“且不说即便说穿他也不信，”沈玉淡淡的说，“他那么乐在其中，何必给他找不痛快呢？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若是得知最重视的宝贝是假的，还不得伤心死。”

宋征瞄了沈玉一眼，忍不住笑了，一手搂住他的肩膀说：“你这人啊，就是心软，那老头跟你非亲非故的，管他伤心不伤心。”

“这跟心软不心软有什么关系，”沈玉两手插兜，在雨中怡然自得，“有人喜欢给自己编织一场梦，活在梦里对他们来说很快乐。这份快乐又没妨碍到我，那我何必去将人从梦里叫醒，非让人痛苦难受呢。”

不打破别人的梦吗——宋征叹气笑了：“把钉子憋坏了吧？”

沈玉带着宋征进了粹雅阁：“嗯，差点没把他憋疯。哈哈哈。”

粹雅阁表面上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古玩店，实际上是黑市，地下一层别有洞天，一般人是进不得的。沈玉迈过门槛，脚下一顿，嘴角缓缓上扬。

宋征顺着沈玉的目光往里看，大厅半月门后有个女人，身材高挑，腰细腿长，一头黑发如瀑，长得不能说多漂亮，却很有味道，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有灵气。

这是宋征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第一次见的时候，杜乐丁偷偷在他面前的纸上写下了几个字——这御姐叫刘晓荷，可能是我未来的嫂子，你未来的弟妹。

沈玉笑着走过去跟刘晓荷打招呼，他两手插兜，笑容温柔，宋征看着他的侧脸，觉得这男人真是好看，眉眼轮廓都是清秀柔和的，像外面的雨一样温润细腻。

刘晓荷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很迷人：“沈哥最近有什么活儿啊？”

沈玉眯起眼睛：“没有，刚从云南回来没几天，打算歇歇。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这趟去哪？”

“西北那边，听说有一片没开封的‘坛子’。”刘晓荷在一旁桌边坐下，立刻有人端来了茶，她捧着杯子呷了两口。

沈玉瞄了宋征一眼，示意他等一会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问：“谁支锅，多少人？”

刘晓荷放下茶杯：“六爷支的锅，总共八个人。”

听到“六爷”两个字，沈玉微微皱了皱眉。严老六是道上有名的人物，斗过尸王，擒过飞僵，为人心狠手辣，被称作“阎王爷”，这粹雅阁便是他的堂口。

有不少次严老六支锅的活儿，最后都只有他自己回来。在别人眼里他本事通天，但沈玉却觉得有些不妥。他点了支烟说：“队伍里还有位置吗？”

刘晓荷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沈哥也有意思？”她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关于这斗的详情，也不知沈玉怎么就起了兴趣。

沈玉递到嘴边的烟顿了顿：“不行吗？”

“刚才你不是还说要歇歇，”刘晓荷似笑非笑的说，“你和钉子这一年可没少折腾吧。”

“突然不想歇了，还没去过沙漠呢。”沈玉深深的看了刘晓荷一眼，“帮我问问六爷吧。”

刘晓荷端详着沈玉的面庞，勾起嘴角道：“好啊。”

宋征坐在半月门外的椅子上，默默望着窗外出神。沈玉刚刚应该说“我对这斗没兴趣，只是想跟你一起”。这人实在太笨了，暗恋人家那么久，竟从未有过明确的表示。

宋征很少跟杜乐丁直接交流，没有沈玉在的情况下，杜乐丁只能在手机上打字给他看，实在太累。但唯独沈玉跟刘晓荷的事情，宋征很认真的了解了一番。

刘晓荷的爷爷曾经也是这一行里极其厉害的人物，走到哪里道上的人都要给他面子。他们是去年年初的时候一起下斗的时候认识的，刘晓荷算是他们的前辈，很照顾他们。她是个果断又有魅力的女人，令沈玉深深为之着迷。

自那之后虽然再没有接过同一个活儿，但始终有联系。杜乐丁觉得刘晓荷对沈玉也有好感，不过沈玉却总说没那回事。

沈玉跟刘晓荷聊完便要起身离开，大厅后面的地下入口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个男人掀起帘子出来对二人说：“有人跟六爷杠上了。”

刘晓荷很诧异：“谁胆子这么肥，敢在六爷的地盘跟六爷叫板？”

那男人看了沈玉一眼：“除了那个哑巴，还有谁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

且不说这就是严老六的地盘，光是论资排辈在场所有人都得尊称一声“六爷”。刘晓荷冲沈玉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去过瞧瞧。

沈玉一向是个好说话的，因此人缘很好。底下的事儿不论谁对谁错，过去打个圆场说和一下，大不了让严老六骂几句，忍一忍就得了，别把事情闹大，否则这一趟活儿，他们哥俩儿就别想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