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七、烟雪微茫1108本章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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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三十三阙奈何天,下有八十一重忘川泉。
荼蘼架前听鬼唱,锦绣坟上悼穷年。
且试朱剑鸣秋水,不肯衰朽弃沦涟。
一生襟怀空抱冷,唯余恨血荐轩辕。
晨初霜旦的斜光本自徘徊在浊浪长滩之间,不意那岸上遽然胭脂凝紫、炎烟大盛,须臾便沦陷。于是长空如醉,更著流火侵日月——那是尘封的朱虹、神器应主,急如投林的倦鸟,长啸一声穿云而至,慷慨赴节。
宫无后跃起抽剑,饮血名锋再出,便是一决天裂。浩浩云气鼓翳离合,塞满乾坤,直如斗府四万八千煞星顺着苍穹破开的大洞纷纷来下。
你看这剑气排空,灿灿星驰,不正是经年后、无人理会的诗。
他*向那个凝气定神、默默相对之人。
若非走到最后,又如何了解自己原是什么都没有——若说有什么,无非手中这柄剑和胸中一口气。而一生心事,也尽付与了这一剑罢。
于是羲和骖驾,墨染天壤,山色尽赤,澄江乱绮。
痕千古一望便知那是宫无后最得意的“剑履红烟渡绯踪”。大骇情急之下,他病体残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手一个,拽起澹台无竹和朱寒的后领、老凤将雏一般逃出战域。
颠沛流离中,眼见一排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红厝瓦院落,不及细想,腾转起落,直闯空门。
还真巧了,正是朱家。
“梆!”“砰!”数声,两个人被他自东西两扇窗户甩进屋内,自己紧跟着闪入里间。仅仅下一刻,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声大作,紫电红光、交纵碰撞的巨型云团就在身后炸开、崩毁于日下。万物动摇,千里惊烟,三人藏身的砖房肝胆俱裂地一通抽搐,扑簌簌灰尘蓬乱,瘦弱的门板只管稀里糊涂地开合碰撞,“咣!”“咣!”。
澹台无竹被直挺挺甩上一张床榻,背上的伤势过电一般,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吾又如何知晓?”“吱呀——”一声,有些斑驳的衣柜门被蹬着蝠纹皂靴的脚尖徐徐踢开,痕千古站在织金绣衣的包围里自上而下俯看着他,“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来。”
澹台无竹一声悲鸣:“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忽闻外间传来一叠泼水的声音,却原来是朱寒被扔进来时刚好摔进灶间、一口与他肩齐的大水缸里,不幸头冲下栽入,正在求生,活脱脱一幕“司马光砸缸”的范例。连呛带喝地扑腾良久,终于翻过身来,扒住了缸口虚弱地向外爬。可巧连番爆破波及,又是满室哗然,杯盘砸地,桌椅倾翻,群响齐发,乱作一团。一个深色陶罐原置于柜顶高处,摇摇欲坠地挣扎许久,终于掉落,“乓”地四分五裂,装满的灰白细末当风扬飞。
朱寒正从缸中冒出头,目睹此景,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痴楞了半晌终于痛呼:“爹啊——!!”悲怆欲绝,“咕咚”又掉回水里。
真乃人间惨剧。
又过了一会儿,战音渐息,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对视一眼,忙趟过满地尘杂堆积,出门探看。
果然云散雾收,气象一清。
只是,也未免太安静了。就连风渡平林、雁落汀洲之声也一概全无。两人心知不妙,赶去事发的江岸,可除了山崖峭壁、莽莽平沙上或深或浅的可怖沟壑,哪里还有人影。
莫名一种波动,搅得痕千古心神不宁,眯眼一蹙,顿时跟被雷劈了似的,扯过澹台无竹的袖子,遥指烟楼上空悬浮的两个光点。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起初不过是萤火般两个微光,清辉发于左,朱火烨于东,初阳正赤,几不可视。不多时,其大如轮,炳焕昭彰,极远处也渐渐可以听到“咝咝啦啦”延烧、磨灭的声音。孤峰万仞之上,仿佛神兵天将正聚拢云头鼙鼓田田、以壮声势,青红光团犹如两颗强劲的心脏,一舒一张,追着同样的节奏飞转增大,眨眼间,已如日月双悬,更像两个不知将把烟都带往何处的起点跟终点。曦光已颓,而青黄赤三色交辉,若明若晦,乍阴乍阳,群峰落入这诡谲的波澜,一息之间就有旦暮交替、四时轮转,神明难御。
千、竹二人心下惶然凄凉——他们是如此认真地在做这件事,直让人想痛哭流涕地追问:你们到底求的是什么?
正想着,两道光柱终于直面相击,沸腾的气浪弹射开,千骑卷平冈,腐草朽木、孤竹怪柏都像修成的精怪,俯仰激颤。青苹如茵,纷纷卷起了微茫的气流,凝成一股盛怒,依山顺势,冲穴回陵,终于掀起飓风,定要移山填海。一时天上云袂狂舞,地下江练交横。
拂晓的苍空,消灭了界线,天、地、连同人的虚无的影再次如同万亿年前那样,融为一体。
像是一段舞乐终于越过了最激昂的章节,余音绕梁,声转缥缈,伶伦收节,宾主罢宴。
想象中火炎昆冈、玉石俱焚的惨事似乎并没有出现。原来青红两道厉气正撞在烟楼笼罩的那层阵法上,变动阴阳的极致剑意像是两川到海、聚成一个回环萦绕的漩涡,源源不断融解在淡淡熔金的光辉里。三光齐聚,便转为澄亮的白,恍若秋霜层染,这些细密晶莹的碎光又漫漫倒流向天。
烟冷龙光回銮去,霞飞山色望客来。
片片光帘就如从前每一个月之晨、花之夕的轻寒罗幕,不断从眼前开阖飞掠,说不尽的心旷神怡。手挥朱虹,心境一开,宫无后直觉一身轻盈,恍惚就要跟着那些流光飞升而上了。
阵法环环消解,烟楼渐次重现,迂曲长阶盘山而砌,在窈然密盖的林间断断续续。犹记岁寒大雪,道不能行,他牵裳踟蹰,喏喏唤一声“吊影哥哥”,便可伏其背上,免一番劳苦。也是这条路,他被师兄搀着,一步一步走入逆海崇帆的陷阱,当年秋风起兮、离歌凄怆,他念道:“直须醉饮和风舞,醒处杨花为分襟。”
不知为何,当年景况,清晰如昨,不可胜记。
甚或回想至那夜姑射山巅,木脱叶落、飞鸿影下的那一句“好”,言犹在耳,此刻想起却又如绮梦幻想,镜花水月,竟让人困惑起来。思牵情肠,不由走岔了真气,而他这里一乱,解封之术的三合力平衡就破了,顿时强劲的反噬之力灌顶,他面色一变,朱虹险些脱手。
也无怪乎宫无后气息不稳,为救烟都火患,他已是心力交瘁;鷇音子为了拿他交换元生造化球,连灌他数粒神丹丸药,纵使功体深厚,也架不住这饮鸩止渴的疗法,虽然大宗师一招一招陪他推宫过气、蒸薄发散,到底是被猛烈的药性伤了六腑;再加上这解阵之法耗时甚久,他本已强弩之极,坚持到这会儿实为勉强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宫无后暗地咬住下唇,借剧痛笼住将要流散的元神。
不期然,一句传音入密自对面而来:“无后,你撑住。”
宫无后心中一凛,起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就像被人踢下百尺楼台,惶惑惊厥时谁知竟掉入一片云海,凯风自南,浩浩乎、茫茫然。心头一股热意周转,似酸似涩似酥似软,趁着不备,向上涌出。他以为自己要呕血了,谁知竟掉下一滴泪来。
隔着庞然的烟都主峰,他瞧不见对面的人,只是瞬间忆起当年替师兄捡回被吹走的帕子,沁凉如雪、玉壶冰心,柔软得同肌肤连在一处,握住时在掌中似要化开。一段西风半爿月,却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口气顺了,胸口的瘀堵通了,曾经的不甘、孤独、焦灼、徘徊,仿佛,也抛却了。他持中守一,重燃剑意,这一次,一气呵成。
最后一道灰烟直上,烟楼终于撩开了这层纱,如小阁半卷的画帘后、佳人静静转身。山光空明,就像擦干泪水后的视觉,天籁复闻,寻常的草木之音从不曾如此动心。
然而,不对。
宫无后与古陵逝烟的功法已臻先天,何等的耳清目明,春溪冰解、秋毫之末,如何能逃过。但此刻冷窗功名竟是死气沉沉,一丝生息也感知不到。二人聚在前庭,隔着几步相望,心中疑惑。
是师兄久困阵中的缘故,还是,以盘古女娲之力解封施用不当?宫无后骤然心弦一紧。
烟都主峰险道如倾,迂曲地通上冷窗功名前庭,峭拔石阶上犹然存留着当年全阴之日激战的残雪,经无数人践踏后□□成一派斑驳泥泞,而阴*的雾气如同被撕碎抛弃的千万片素纱、兀自翩翩飘洒。东风破,吹角凝寒,今昔交错、前程往事被一把抛入空。
古陵逝烟思量了片刻,一时也不得要领,但见宫无后神色憔悴,欲探手相扶。宫无后身形一滞,马上微妙地一避,还是先一步迈上石阶。
虽然以二人修为断不会认错,但如何肯相信。云巅之上,壁野孤清,处处都是四面楚歌的回响,却又分明空无一物。而冷窗功名紧闭的隔扇那么像是个瘗玉埋香的所在,招引着人去揭开。
殿内无灯,一棱一棱的窗棂交纵排布,昏昏乱乱,幽幽不解。宫无后拾级而上,心跳如雷。他轻轻一抖衣袖,朱虹便化作掌上万千乱红,飞过重山去。行至门前,他牵住了衣袖,轻扣门扉。等了一阵,才又出言唤道:“师兄,是你在吗?”
无人来应。
他敛一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将门拉开。
古陵逝烟一直站在阶下,看一段绯衣飘举,泛过苔痕,又见漆黑的内室缓缓洞开,许久,无后都是那样凄神寒骨、独对苍山的姿态。
他等不过,抬步跟上。
那是一顶翼善冠,明黄累丝编缠,贯珠帽缨流泻着淡淡暖光,荧荧如魄,似乎是无心遗落在书案上,随时会有人来取。冷殿风徊,铜炉香断,案上铺着的泥金地梅花锦缎被人压出一缕一缕弧形的皱褶,惹得虬枝参差欲舞。
一枕清梦冷如冰。
宫无后推门的手攥紧了门框微微发颤。静室里的空阔陡然放大无数倍,他缈若尘芥,百转千寻,却还是任凭春风唤不回。
而之于古陵逝烟,则是万水千山走过,第一次有了穷途之末的痛感。
模糊光影泛起,白驹过隙,他似又回到当年冠礼盛典,亲手为吊影授锦衣、赐冠带、明典刑。记得前一夜他数遍典籍,才定下了一篇《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
从此再难忘,一低头时、那双碧水寒照的眼中摇曳的光。
是的,一切又都重头了吧,否则何以无后会在他身旁、哭得像个孩子。
他举头回望,孤阳杲杲,炽烈丕昭。照彻寰宇,也照遍古今,此造物之无尽。
可唯有人,当年错过,便再不回来了。
苦境一向丧乱频、华年少,离恨多、尘缘浅。
这里固然有弄风研露之野趣、画桥烟柳之妍丽、饮马黄昏的苍茫、血火焚劫的动荡……但无论哪一种都经不起“命运”这双手的*——人们总是穷极想象来描述它的模样,时而是“非常道”的太一元始,时而是喜怒无常的仙班君王,但无论哪一种,它对于这块生聚之地的无所顾惜从无两样。
即便到了嵚崎历落的烟都、句芒所辖之福地,在经历了一系列冲击、内耗、征伐、混乱之后,也已无力变惨为舒。
澹台无竹从连篇累牍的文书中抬起发胀的头。烟雪九重的窗子镶着整块透亮的云母,正将如火如荼的烟霞截出一块,仍是昔年的辉煌。可他数日里治仓廪、恤民瘼,奔走谕告,风雅丧尽,更无故旧可夸。
“竹宫,你这笔账算错了。”
澹台无竹被唬得一跳,猛回头就看到痕千古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
“照你这数赈济下去,烟都怕要饿死三回了。惨呐……”他悠悠一叹,抄起尚有余温的茶盏,倚在旁边一把圈椅里坐下了。
“我又算错了?”一声颓丧的抱怨之后,安静的书斋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卷帙舒散之声。这就是他一度汲汲营营之物,实乃人间恶趣。但烟都百废交困,赖以所生的地气丹宫一刀切断,落得跟苦境各处疮痍之景一般无二。甚至连外围阵法都无法维系,痕千古亲自盯着暗亭一脉驻守四方要冲,目不交睫已经数日。
之所以人困马乏之中二人还有心情逗笑,全赖压在四奇观头上的头号劲敌——逆海崇帆自毁长城,在赦天大祭上爆出教义分歧的严重冲突,被论者目为“神赎派”的张乐城之流紧紧抓住鷇音子破除尘世之机大肆攻击原本的正统,渐渐也独出一流,眼见着就要与原教宗并驾齐驱。
而圣航者天谕对此已无能为力,她的千禧圣祭被如今的正道执牛耳者柳峰翠所腰斩。当时豁命一击刚要发出,黑海中央恶水滔滔,山海震响,漩涡急浪中一人横甩一枪,直接截断了两人的招式。波涛横飞中,鸠神练不经意落入一个白衣白枪、姿颜飞扬之年轻人的怀抱。其睛芒粲然,内有一泻汪洋之豪壮,凑近了那张失色花容,问道:“女人,你在此扰我黑海森狱宫阙动荡,可做好赎罪的觉悟?”
至于后事如何,那又是另一段纷纷扰扰、纠葛不休的恩怨了。等到弁袭君赶到,早已是瀚海一空,人亡不知。他对着一片残山剩水,仍欲尽力挽回失落的人心。圣裁者余威尚存,其后数年,果真同异端争出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逆海崇帆的衰颓已是大势所趋——金无箴看人奇准,被他挑唆的张乐城确乎是个执念深重的信徒,始终在与黑罪孔雀的消长中把对方困得一分余力也不剩。
金无箴一面盯紧逆海崇帆的动静,一面不负大宗师当日“吾必赐你一个腐刑”之所言,对凉守宫极尽折辱。原来当年古陵逝烟的继位实不顺当,而一早与他敌对的宗族门阀当然要借此动摇他刚刚到手的大权。彼时烟都封锁全境,血雨腥风,有像西宫吊影这种危局中反受赏识的,自然也有凉家以极重的代价保下来的这位。他昔日兴风作浪无数,如今却被下了一味痕千古引自荼山的秘药,令其伤处隔日重生,则这最下之辱便天天被金无箴反复施行,糜有终矣。
至于烟都境内,躲过这一番灭顶之灾,万众皆有浴火重生的惶惑不实之感,那种小国寡民的创痛萦绕在上空,悲壮中更生出紧迫,因之烟楼发号施令、调动民力,倒也无不响应。如此方数日,全境也已经平静下来。
只是烟楼虽得解封,但主事大人并未如传言中那样获救,一时上下也是惴惴难安。丹宫更是疯也似的每日敦促四部翻遍主峰寸土。大宗师虽不说什么,但一不明发文书、二不制主入祠,下面的人也能揣摩出是何旨意,更念及往日西宫行事,也不免心伤,故一拨一拨的人深入山林,四处找寻。
痕千古两下里奔忙,这一日实在病骨难支,便转到烟雪九重来以欺负澹台无竹为乐,顺便喘口气。
若是以往,千宫早就抓住这浪费宝贵人力的事情到大宗师跟前告上一状。但现在他们是何等任劳任怨,只求万事平安,至于那两人还要怎么闹,都随他们去吧。
“说起来,小绿也不知去了哪里,”澹台无竹忽而托着下巴远望云空,“派出去那么多人找,居然一丝踪迹都找不到。千宫你说,我们总是出门见鬼,可一家人怎么就这么难聚到一起呢?”
痕千古淡淡饮下一口茶,道:“先不管东亭碧的事,若西宫吊影再找不到,只怕那一位也要留不住了。”
“啊?”澹台无竹腾地站了起来。
暝色栖迟,片云沉浮。大宗师独坐冷窗前庭,被晚景自后泼了一身。红泥小炉在一旁的桌案上“咕噜咕噜”地滚着水,看上去似含□□诉的朱红火苗抱着一只细巧的金铜小壶,宛若天鹅颈一般的壶口正袅娜地吐出白雾。大宗师端着茶碗,器皿是古雅苍越的秘色瓷,茶汤则是浅浅一汪绿,他耐心地等着水凉下三分去,好褪却了炉炭的火气,让清冷的茶叶润出香味。寒山一带,如沉默而忠诚的列兵,静静匍匐在他脚下。
宫无后就是这会儿从山下慢慢踱上。
慢裾轻拖,绣裳微乱春水,沙沙作声。暮光欲镀,又恐加深了暗影、太过沉重,便只朦胧地染上一重,遂作青烟散去。他缓缓坐在对面的客座上,遒媚的姿容被长发遮了小半,然猩红血泪仍锋芒无损。
“近日吾时常在想,两岁时不治而亡和现在比起来,哪一种更为幸运。”
古陵逝烟把视线从瓷杯上挪开:“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去想的必要。”他直视着那双暗沉的瞳眸,开口就是出乎意料的严厉,“所谓古之真人,‘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风雨加身,而不失其本。你还是这样患得患失、心浮神荡,太让为师失望。”
宫无后只是静静听着,末了寂然一笑:“大宗师果然时时不忘传道授业。吾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不动于心。既如此,你何须坐在这里,这算是惺惺作态?还是要靠这个、才能平衡你心里的不安?”
杯中水光浮泛,跌宕起一层细密的气泡。古陵逝烟的双肘压上浅刻卷草纹的扶手,目光晃都不曾一晃:“吾只告诉你,吊影在或不在,烟都都只有一处可去,就是领袖群伦;你我皆无处可躲,唯有再战乾坤。”
倦极了,宫无后难熬地仰起头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道:“就算这样,就算这样,吾还想问一句:那、又、如、何?!”
“飞光不能消寿,红尘不可灭身。你闯罗浮、退龙宿、折雀锏、断昆吾,吾不信你没有一瞬间的彻悟。”大宗师的声音如滚雷一般沉重地迫近,“你我源出一脉,个中差别,无非是吾之畏因、汝之畏果。”
“烟都大宗师早已勘破因果、撇却尘情,可是吾心会痛啊!吾自始至终想要留下的人、一个都不曾留住。”他猛地攥住前襟,人也朝前倾着,万分煎熬,“如果你真的不愿见吾作茧自缚,你又何须跟鷇音子定下这交易?”
“不立不破!”古陵逝烟重重拍案,茶汤翻出大半,“吾用元生造化球换你本心不失,原意是要你‘知而后忘’,但是你却溺情不返!武,你要修,吾可尽释灵能;仇,你要报,吾就在你面前……”
“没有意义了!”宫无后手中攥着扶手扬起头,痛陈道,“师尊……人不在,这所有的仇报、和解、希望、失望,都没有意义了。”
他宁肯背弃手足情谊,却徒惹无穷烦恼;他试图尽释前愆,却又被大宗师*上恨断天涯;等到他愿意接受、愿意重头来过,西宫吊影却用一座空城完成这场漫长的告别,用一个逾期未归了结了他们的呼唤。
宫无后凄然似秋,起身离席:“吾已经,不知道要对这个人生抱怎样的期待了。”
残阳敛壑,昏鸦数点。古陵逝烟就如站在一片废墟的中央。他举杯扬手,茶汤变作一串晶亮的长链被甩出,溅开一地狰狞形状。最后的余晖立刻拥上,染作深红乱紫,都似离人泪。
他以为他能懂。他以为他能懂啊。
这是一场三个人的一意孤行。他们从未做到过同心同德,便只能鼎峙崩析。
他们都赢了,赢得大获全胜。他们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如今的烟都以丹宫决地气的深壑为界,一边是秋来草木荒疏,一边则是焦黑枯槁的残遗。宫无后自冷窗功名而下,一路行来,如历两世。碳化的植被在脚下“咔擦咔擦”地粉碎,怪异的枯枝杂相上指,横柯疏条,直如沙漠中猛兽饿死后的骸骨。东南眉月初升,远望人小。
忽然身后“蹬蹬蹬”地步履杂沓,须臾间一人口中大叫着“无后”追到身前,张臂翼展拦住他去路,神色惶急。
居然是澹台无竹。
宫无后满心懊丧哪有心思理会他,径自别向他途。
可那人却不肯,侧步一堵:“不——许走!”
“阁下还有何见教?”宫无后的耐心有限,压着火气冷言冷语。
澹台无竹无心跟他计较,只道:“你两岁到烟都,旦暮将死。上有宗师以命换命之恩,下有烟都万骨功成之义。你这一去,多少人要寒心?”
淡月穿过枝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割出一刀一刀的乱影,宫无后倦极:“前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后有槛阱之陷奇耻大辱。就算有什么恩、有什么义,也早就扯平了,勿复言之。”
澹台无竹毫不退让:“往事不提,但宗师为了你,不惜拿烟都前程作为交换,就算我们这么多人的真心你都能弃如流水,这份恩情,又要怎么算!”
不提还罢,一提宫无后登时横眉切齿:“休要自欺欺人!元生造化球没有大宗师的四元根本无法*纵,鷇音子捡回去的不过是块石头,而你们!却要用这点假情假义来要挟吾?”
澹台无竹闻听此言真是瞠目结舌,片刻间转过神来立时怒发冲冠,索性撕开了扯下去:“好好好,你有情有义!可当年要不是你意气用事,一怒之下烧了柳天三清变的剑谱,宗师又何须连日里不眠不休找寻线索?”说到激切处,他恨不能把人结结实实打一顿,“吾知你镇守烟都多年,这结果你不能接受、失望已极,难道宗师就肯凭白放弃?只是你闩门闭户地瞎耽误,就算解封之日西宫尚视息人世,谁知现在是不是已经神灭魂消?你大慈大悲,只管想想你师兄也许困在某处、一点一点绝望而终,难道就称得上成仁取义?”
思绪的某个盲点突然被人揪出,就这么刺目地甩在他面前。宫无后赫然醒悟,顿时一股心血直冲上脑,脸上一烘,身上的热度却褪了个干干净净。
无怪乎他说“吾之畏因,汝之畏果”。因果伦常,报应不爽,他早就一脚踏入其中,脱不了身了。
肝火燎原,澹台无竹血脉奔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冶铁飞溅的火星:“从小到大,你师尊到底如何对你,你当真无知无觉?有大公者必存大私,有大忘者必含大不忍——你身负女娲血泪、百年奇才,为何这么浅显的道理就是不明白!”
宫无后像是才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中惊起。起初只觉得心口一空,目中有枯树千发,攒生如箭,看得人晕迷眩目。接着就有针刺似的酸痛沿着胸膈、喉管,上抵眉睫。然后就如一株毒芽攀藤蔓延,纠缠他的脏器肌理,把他的血挤出来,把他的气吸进去。他神思俱枯、形骸已木,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团影,要在这天地之间散去了。
澹台无竹还欲说些什么,忽的眼角一跳,抬头望去。
遍地枯焦残枝,熏烟不去,青白月色像水一样顺着那人清峭容颜落下,似是冰冷,又觉滚烫。他大约也是匆忙从山顶追来,气息不稳,轻吁一口气才唤道:“无后……”
心电一激,宫无后泠泠地打了个颤。他回身而视,望见仍旧是那双眉眼,冷冷清清又明眸飞扬。
那人又走下两步台阶,浓阴蔽空,恰好把人的表情都藏进*不清里去,只是胸前的双鲤翠璧被漏下的一束微光染亮,溶溶漾漾。
虎兕相逢,这个结是解是断,在两人交错的视线中摇摆不定。
澹台无竹实在熬不得,急忙喊出:“宗师!”
古陵逝烟一时怔忡,听到这一声催促,想了想,终于说出一句:“你就算要走,也该同西宫讲一声。”
宫无后眼中瞬息流光。
其时,风大起,满城飘零。
万年以前,涵虚混茫,有盘古氏劈开玄黄,吐气而成风云,就凭这一口气,从远古吹来,又将卷挟着方寸福田里的悲喜与哀伤,无尽地吹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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