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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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之月,庚辛日。

浓云密覆于天,在渐起的西风的催促里缓慢地拥挤,变成一簇一簇阴翳的波皷。穹窿无际,似一汪深海,悬于万人头顶而将倾未倾。

一扇有些松垮的门板“吱呀”一声被刮过半山的风吹开,凉风卷入室内,“嗤”一下吹熄了案头的油灯,无数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霎时如这山林里被惊飞的鸟雀乱舞一室。一双属于男子的瘦削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攥住了两三页,但更多的字纸还是散得到处都是。他叹了口气,有些恼恨地用力关紧房门。腾空的书页一下子失了魂,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只听得破败的砂石屋宅外山风呜咽。

此人名唤张乐城,原本江湖、武林对他而言只是个那么遥远的传言,守着祖上传下的买卖,他老实本分跑着他书商的生意。偶尔同文坛才子们围炉醅酒,赶上武功高手们施展绝世轻功自对面楼顶一掠而过,他们指着被踢落的瓦片笑得一团和气。可先有魔佛降世,他不肯听从法旨,张氏几世藏书在他眼前被悍勇的僧兵付之一炬;他倒也不气馁,待到波旬伏诛,他抖擞精神,仍期许靠着过去的人脉东山再起,但这一次,他遇到了更为匪夷所思的暗夜天灾。尽管圣哲们常说读书可疗饥一类的大道,但在一片生民乱离里,确确实实书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兵火虫蠹书散去,正是在最无望的时候,他成了逆海崇帆的信徒。他无辜遭难,却没有任何人宣布对这一切负责,亦无人予以宽解,“众生皆罪”、“一切困苦灾厄都是神降下的惩罚”……这些新奇的教义被他迅速理解,冗长的经文他可以倒背如流。事实证明张乐城书香门第的出身无论何时都能保他在一队愚民中脱颖而出,很快,他受到位高权重的罪狱司判秋云裳的赏识,被点为教中几大长老之一,专研教义,教导诸人。

全新的信仰填平了长久以来的痛苦。只是光阴推移,张乐城熟读六卷经书,做下的笺注不下十数部,可当他理解得越透彻,他反而越迷茫:《天罚》六卷中不乏矛盾抵牾、无法自洽之处。最要紧的譬如天谕曾有言,“神是唯一的主宰”,那么为何数以万计的教众又需要向她鸠神练顶礼叩拜?难道真的不是这个女子在消耗众人的信仰、来达到自己的权势?

一直以来,他们为之奉献的,究竟是谁呢?

他读书百遍,其意难现。教中与他相与亲近的教友亦常相聚于他这间山中石屋,彻夜论道,支持他的和反对他的两派针锋相对、不欢而散者实属寻常。

正当他皓首穷经之际,机缘巧合得了一卷手抄的经书残卷,其题旨、文风正下启现存的《神灵风》之章。张乐城大感意外,一番研读考据,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竟然就是遗失的《天罚》第二卷 《神赎》!

读书人的悟性与多疑在他内心鼓噪起一片细雨斜风。疑云一旦形成,就会不自觉倒向对立的一面,而未经逆海崇帆颁行、只在底层教友之间秘密流传的失落之书又恰恰暗合他渐渐倾向的一派:“除了至高无上的神,你们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当他在一次论辩中脱口而出《神赎》里的这一句,满座皆惊。

和他争得脸颊微赤的教友瞪圆了双目,眼珠子险些掉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这句大逆不道之言!”言下之意,就连敌对的他也读过这残卷。

张乐城算是对这卷书的通行有了概念,愈加激动道:“我尊唯一的全能的神,怎能说我‘大逆不道’?”他说着,抬了抬下巴,一派倨然。

对方气得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指着他愤愤道:“你本受秋殿提携,方得今日长老之地位,如今却受邪术蒙蔽,亵渎圣教秩序!你、你对得起司判大人吗?”

两人大吵。

而这仍不过是一个庞大教团的精密器械上一隅里的摩擦。只是随着《神赎》乃至《神灾》的被发现,越来越多的张乐城开始汇合起永夜静谧之下的暗流,“无人可代行神的惩罚的权力”、“人故然生而有罪,但神已用久远前的灾难洗清了罪过”,这些言辞对于墨守着刻板严酷教规已久的教众显示出了相当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无钱购买福火和被罪狱重型折磨的人们。

终于到了这一日,一家贫苦农户因得不到福火的庇佑而遭妖魔毒手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其被生吞活剥的惨况被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

张乐城思索了通宵。凭感觉,他知道应是天亮。他双眼熬得通红,深深地陷了下去,但他精神却很好。他慢慢地踱下山去,与越来越多的人流汇合到一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正要前往同一个地方,如万派泉流沿着黑色地表的罅隙,涌向大海。

他们所要去的正是权能归航的所在。

逆海崇帆尚白、玄、金色,故教众中如张乐城等有位阶者皆着白衣,点映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如零落入泥的片片白梅。罪狱司判秋云裳亲自押解一队被铁链锁住的异端叛逆走在最末,而漫长队伍望不尽的最前方,则是身着黑袍的圣裁者弁袭君并执掌生印的梦骸生,二人一居左、一居右,领着三十名虔诚信徒以人力拉动一个巨大而辉煌的神龛徐徐前行。神龛的基座宽有丈余,长更倍之,正面雕镂着青面獠牙的鬼面,三面刻着数年来圣航者施行的神迹,如断臂再生、瞽矇复明、女转男身等等。正中立以威武的龙神造像,通体饰以金箔,沉沉黑夜下,亦华光四溢,生生照出一片金光大道来。而再往前,又是三十人排成两列仪仗,两两成对,各执白旄、白旗,钟磬皆定商音,众星拱月一般追随在金色华服的女子之后。

鸠神练照例右手执本门圣典《天罚》的竹简,左手轻拂其上,长佩陆离,金珠曳彩,一步一顿,行在最前。自随行在后的众人的角度看过去,她简直就如劈开黑暗的一束光。

“你们的头上咫尺,便是神的荣光;你们的步履所及,便是福祉深藏。不信者已遭天谴,信神者因义受赏。就在今日,潜欲之门将启,尘世为暗夜埋葬,神的子民会踏上归航!”——在最后一次、也是聚集了三十万人的最大一次布道上,神女君临天谕台,对万众如是说。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亢奋的人群狂喜地爆发出撼天一般的吼声。

那时,鸠神练似有风行水上的错觉,声浪忽近忽远,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来荡去。她要做混沌里的灯塔,把光明带给他人,就注定了自己只剩下了黑。于是在昏朦里,她看到了山河疮痍里扬起旗帜的三人、在山野间被人排挤欺侮的姐弟、登高一望云集影从的庆典……一幕一幕,叠影重重。今昔如梦,在她一呼一吸之间翻涌过眼,又无比镇定地被排出脑海,绝不肯泄露一丝波动。她挥一挥衣袖,男女老幼,无数的人,带着无数种过往、伤痛、失意与愤恨开始行动。没有更多的言语和交谈,无人出声掌控,沉默的上空只有淤结的积云,他们不可思议地自发排成队列,保持着近乎一致的步速,尾随在圣廷之后。低沉的沙沙的足音,像是秋时风卷残云的蝗虫在振翼。

忽而直行,忽而转弯,信徒过境,硬是在赭色的荒野上踏出一条浅浅的银带。模糊了的时间无从度量这场行军的长短,怀抱着五花八门的天堂想象的民众不知疲倦,就这样在一种崇高而伟大的力量的鼓舞下,他们终于停在了一片黑海的岸边。

黑色的海。茫而无涯,似一匹天神遗落在人间的绸缎,墨色尤深于天,漠然地交错出千万缕铅灰色的线。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在此地被吞噬,哪怕一片秋叶也无法逃脱沉沦的命数。

三十万人组成的庞大梯队宛若越冬地候鸟群集在危险的礁石上,某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竟压服得他们连本能的叹息也发不出声。

鸠神练率先朝谜团一般的黑海迈出了一步。海水反常地无动于衷、兀自起起落落,涉足其上的女子像被什么承托着,丝毫没有沉浮之忧。每一步前行,身下会扩散一圈圈金色的水纹,如同命运轮回的暗示。天地无声中,应和着她的步履,海水的深处开始鸣动,若有还无地把共鸣声吹进教众耳中,牵连出渴望的悸动。

纵然知晓自己踏上了地府的门口,鸠神练的内心却无比安宁。她掌中轻抛,竹简如获生命,轻盈地缓升半空,历历铺展,一列一列的字迹次第闪耀出辉光,而鸠神练口中也喃喃有声,仔细听取,是从未演绎过的经文——《天罚·禁章·炼狱魔灾》。

潮涌的轰鸣渐响,环绕着竹书所在,如鳍、如舟、如丘、如山的浪头簇拥着神女风采,一道道推波助澜开去,于最高处猛然坠落,爆炸一般地摔出如沫的千万碎片,像是人世每一瞬间、每一瞬间正在死去的人们。雷霆万钧,黑色的海面咆哮着撕开一道豁口,是上古的神兽的鲜血与獠牙,而幽寂的深处,无人知晓。

这时,鸠神练霍然转身,面朝着无知的人群张开了怀抱:“神的国度的大门已经打开,你们还要等到何时?”

声落,弁袭君与梦骸生齐齐称“诺”,追着天谕的足迹也步上海面。

金碧的神龛忽然有了神性,不再需要人力的支撑,高高飞入夜色,又受到竹书圣典的召引,缓缓落在汹涌的水上。黑水如滚,迫不及待地拍上基座,不介意自己粉身碎骨的下场。龙神雕塑在恶浪滔天里稳稳矗立,俨然成了开启异世的大门,光照四野。

渐渐地就有沉迷在这幻景一般的神迹里的人亦步亦趋地跟上,鬼使神差地,有一就有二,又有零星几个人尾随而去。

但铺给他们的道路远不是平顺的,他们像是山野间被狂风折磨的野草,被腥咸的海风刮得东倒西歪,海面空灵,每一脚踩在上面都落不到实处,令人战栗的恐惧在他们还没赶到神门光照的范围就冻住了他们的血液,手脚麻木,气力不继了。

可退缩的念头一起,忽然四面耸立起一圈黑水筑起的高墙。几道视线惊惶地仰望这些巨浪,只一瞬,天倾一样,恶水崩溃下落,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扇动了一下翅膀,开阖间,几人已不见,无声无息地。

岸边的教众不免畏惧。恰在此时,神龛自上而下焕起一层温暖的光晕,溶溶熠熠,天又亮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见,他们已经为神所接纳,登临彼岸!”出声的是弁袭君,风卷衣袍,广博的衣裾绵绵起伏,如绽开在水面上的一朵黑莲,托着地擘印的手向神龛的方向一扬,森幽的话音无比清晰地传遍大地,“你们的虔诚,将化作神意的光芒;而你们的叛逆,将化作锁链,让你们永远困囿于尘世暗夜百年!”

风声更烈,吹进人心,都被解读成神对自己怯懦的不满。信徒们一愣之下,更多的人纷纷拥上这条逆海之途。

金色的龙神似是慈悲、似是无情地在前方俯瞰苍生,一个人的消失,都变成了装饰它的金身煊赫。鸠神练就沐浴在这暖色里,脸上也是无悲无喜。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呼喝,生生断了这神圣的仪式,“你们看清楚了吗?!他们都死了啊!都死了啊!”

队伍出现了溃散的一角,大家循声四望,终于锁定了声源——那是张乐城,很多人都熟悉他,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教诲,去理解那些难懂的经文;也正是他,此刻正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不断把涉水之人拖回岸边,挥舞着两手,在源源不绝的与他冲突的人流间,势单力薄地发出绝望的喊叫:“不要过来!不要送死!”

鸠神练默念心诀,紧要关头,断不可中止,故未曾出言喝止。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弁袭君还是梦骸生,他们也无动于衷,只是紧紧守卫在神龛两侧。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逐渐明显,朝黑海前行的队伍的移动速度正在放缓,冲突和推搡不断。

“张乐城!你好大胆子!”凭空一声怒斥,原来是秋云裳从队末追来。

张乐城一见是他,反而更加激动,在浊浪阴风里拼了命嘶吼道:“秋殿!你们都被骗了!我看到了《天罚》失落的两章!鸠神练教导我们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我们要对她行礼叩拜!她也不过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们要无辜遭受‘暗夜之灾’?我们的罪过,在久远前就已被赦免!而现在,这分明是死路!何处的天国会是这般的黑!?”

一连几个问题抛出,连秋云裳也定在当场。瞬息的冷场过去,四下议论声蜂起。渡海的队列已完全停下了。

秋云裳依然端身持重,不乱分毫,冷冷开口道:“张乐城,你笃信异端邪说,妄图以伪经害理,惑乱视听,本座依律将你拿下,来人——”

“在!”

便有四个罪狱兵卒应声而至,眨眼就把张乐城擒下。

“啊!这是什么?”

突然,海岸边的人群中又迸出一声惊呼。

仿佛看戏看不够似的,大家又将目光转向另一边——一段残肢,还虚虚地裹着一截布料,僵硬地曲张着,被冲上了岸边,简直像是从野兽的口中吐出来的残羹。

张乐城亢奋地挣脱开了束缚,三步两步奔到岸边,不顾忌讳地抓起那个腥臭的人的部件,高举着:“看到了吗?这才是你们真正的下场!”

腥气弥漫,众人恐慌地齐齐倒退。

鸠神练心急如焚,三十万赦天大祭,这还远远不够!但此刻脱离神龛,就等于宣告前功尽弃,最好的办法就是弁袭君手起刀落,斩杀务尽,让她顺利收集到这数量庞大的生魂,如此,她才有足够的力量倒转《天罚》、她才能通神通灵、才能逆天改命、修补她弟弟残缺不整的天心……她无数次幻想过的符去病亲口唤她“姐姐”的话音,一次最平凡不过的问候,最简单也最难得到的正常的亲情……

她不能放弃,不愿放弃。

但是黑罪孔雀乃至梦骸生,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秋云裳的手下很快与心存疑窦的众人起了冲突,混乱扩散。

远处,又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嚎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过后,一路都垂头丧气的逆海崇帆的囚徒们这才回过神,立马都跳了起来,浑身都涌出了力气,开始扯断铁索,殴打狱卒,争相逃窜。

如同爆发的溃疡,有害的脓血在逆海崇帆这个巨人的体内行遍,它坚不可摧的城堡般的躯体开始摇晃。

混战中的人们还没有注意到,地平线正在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迅捷地染亮。

先是一条淡淡的、虚虚的细线,进而是银色的薄薄的光带,它逐渐加宽,慢慢有了闷雷似的声响远远地传来,继而被洇白了边缘的云层开始像雪崩一样滚来。

在那条界线的后面,是干燥的、通透的,朗日青天。

天亮了。

“鸠神练,你还要造孽到几时?”

一声质问穿云而下,恍然间,被听成神在发问。

鸠神练面上一白,心头一紧,豆大的一滴冷汗瞬间划过正突突痉挛的太阳穴。心法骤止,悬浮在面前的竹简恢复成了一件俗物,“通”一声坠海,迅速沉底无踪。

在这个肃杀的金神之日,反常地飘下一片片细嫩的柳叶。喧闹的人群立马又忘了此前的争执、冲突和逃离,复又呆呆地仰看着异象。万众景仰里,才看到天被切割出了黑白分明的两块,而白昼的领地正在不断扩大,黑夜的云层望风而靡,被日光切割、被苍岚吹散,败鳞残甲满天飞。

气蒸远山、波撼长野,翠叶漫卷西风,在这已然粉碎了一般的空间上方旋成一个结界,明光一闪,就看到一个长者,神容清峻,踏叶而临。当胸执一柄羽扇,慨然振袖,便落落地负在了身后,眉心红痕愈深,眼中锐光一现,随即精气暴涨,身后陡然现出碧色的一柄长剑。

天下谁人不识,正是道真三辉之一——柳峰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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