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六、断烟飘尽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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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羡慕隔壁柚子会跳大神,所以借机让宗师也跳一个,然而水平有限,跳砸锅了QAQ
好心疼竹宫,烟都最阳光欢脱的大好青年终于也倒在情劫上面爬不起身QAQ 不知道怎么调回来,感觉那样心无旁骛地忠于一个人、乃至盲目地爱着一个人的心情,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去QAQ
不知道说什么,讲好5万字让西宫回来的,然而,似乎,要再多花五万字了,求不要遗弃我,求再多点耐心
我现在好悲伤,什么都不想说了
宫无后一拉开房门,就看见院子里烟楼那帮人按着位阶次序纵列两队,黑夜中每个人打着款式一样的宫灯,从朱家蜿蜒开去二里多地的队伍宛若一条火龙。
见他终于出现,众人如同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齐齐点头哈腰,同声道:“参见丹宫——”
声传九霄,惊飞林中宿鸟无数。
就算是血泪之眼持有者,也被这景象震得倒跌三十多步才堪堪站定。
“……你们这是要来*宫啊?!”
自然不会是来*宫的。
丹宫单枪匹马击退逆海崇帆的事情早已传遍烟都,烟楼大小臣工自动就从假装不知道丹宫在烟都转变成遇到要事便跑来朱家请示。
烟都每一次全城戒严避难的期间,都难免于鼠窃狗盗,风波纷扰,更甚者像这回,竟至发生了奸污妇女的惨事。乱局沸然之时,丹宫果断出面。彼时求请群至,他一桩桩一件件定夺决断,更有一层威服全境的意思。
但是,现在诸事砥定,烟都小国也不是没过过封境的日子,更何况向来奉行大宗师清静无为的那套,兼有多年来西宫立下的规矩,上下各司其职、照常运作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丹宫一朝开了例子,下面的人混惯官场,哪有再自作主张的道理,万一将来有什么争议,这更是个预作免责的机会。结果就演化成当年他们如何吵闹西宫的,如今就如何折腾丹宫。
宫无后拂袖关门,找到朱寒说:“今日天朗气清,正有出游的雅兴。”
朱寒露出个调皮的谄笑,乖乖替公子掌了灯,陪着他从后门出,踩着一地夜色往山中行去。
烟都自有丰沛的春气撑持,不会落得同外界一样的草木凋敝。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一盏孤灯能驱除的暗浊实在有限,飘忽不定的光焰像是行将就木的生命一般,看着让人叹息。主仆二人辗转于山道林野,却是无花可赏、无石可看,走到最后,只得找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吹吹凉风、远眺烟都万点流萤似的灯火。
参差十万人家,如列星般散布于高岩深壑之中,听不见半点喧嚣,薄雾掩映,造就一片迷离幻境、清都别世。宫无后向来自闭朱阁,对烟都之景既无时间细看,更是不感兴趣。
终于,等到失去了所有,他赫然惊觉,生于天地间,他连个托身之所也找不到。脚下这一条深夜里的长路,就仿佛他过往的人生,荒芜得一无是处。
临渊当风,宫灯摇曳。朱寒缩着肩膀,紧紧攥着挑灯的细杆,神色戒备,显出一副要守住这片空寂的姿态。
他又回忆起了恨断天涯一战在大宗师剑意中感受的那道足以摧毁一切信念的寂寞。所谓身登九五、醒掌天下,不过如此。
这大概是师尊想让他领悟的最终的无我之境。
可就算真的赢了又如何,他没有自信可以在多余的冗长人生里把这份寂寞当做光荣去挥霍。尘埃落定,他握着离苍白皮肤下青色血管仅仅毫厘的利刃,心头却只有望而却步的恐惧。
幸好幸好,他身边还有一个朱寒。这个永远像一只在秋露中*答答、瑟缩不止的雏鸟般的孩子,成了拼命扯着他还肯一步一步、栖栖遑遑往前走的绳索,拖着一副已经熬得油尽灯枯的身心俱疲。
“朱寒,谢谢你。”
朱寒被唬得一跳,全身骤然绷到极处、晃个不停:“公、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说?朱寒……”
黑暗中他看不清主上朝后侧过来的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面前的人浑身都散放着冰凉的*气。他没来由地心慌得不可收拾。
黑色的风赶得急了,拂动着姗姗起舞的朱袍,如一团焚灼的火。
朱寒胸口突然闷得难受,皱着脸低下头去求救似地喊:“公子……”
宫无后却也感应到什么一般,整个转过身来望向远方天际沉落的一道灰线。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炉烟清穆,徐徐袅袅地盘桓而上,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凌空描画着什么。空气似陶醉在这高雅香气里,流动得迟重沉缓。
大方朱红漆盘整整齐齐叠放着素纱中衣、四章玄裳、深蓝衮服等等,妥帖地静置一列,仿佛有生命般轻吐着淡淡衣薰。
古陵逝烟只贴身着一件万字纹提花的天碧衬袍,平展双臂安然等人替他一件件小心穿戴。
对方动作娴熟,又十分了解大宗师的身形,纤薄或厚重的料子端在手中,轻轻抖落披挂,随即精确得体地到位,全无一般笨拙下人反复拉扯调整的必要。而人又恭谨地恪守着两人间的一段距离,繁复的礼服一层层摩挲叠加上去,却回避了一切可能令这位四境之主感到不悦的相触,在古陵逝烟那里,直如衣料自动加身一般。
玉带轻扣,恰如其分地松松环住劲挺的腰身,衬着宝蓝衮服,皎皎如深海上冉冉冰轮。同色蔽膝绣团云升龙的纹样,五爪灵兽跃跃欲飞。两侧又加缀金线流苏,孤灯下仍是光动丝纶。
浅金长发绕上修长的十指,轻巧地穿插盘卷,细细的发辫垂坠双肩,缠住的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束冠的时候微微扯动头皮,似有若无的痛感让人彻底松懈下来。十二色丝线串起五彩珠玉,零落击奏,灵质仙流。淡淡衣香趁人不备,渗入肺腑,安静得令人失察的味道在血脉流淌中卷起呼之欲出的波动,似乎也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嗅到过的……
气味无形,却最是准确无误地暗合过往的记忆,说不清道不明。好比佳人始出、犹抱琵琶。
古陵逝烟忍不住脱口问道:“吊影,今天薰的是什么香?”
燃灯轻微晃动,二人拖长的影子各自变换了下角度。时间静静过去。
谦恭地跪在身侧打理腰间那组白玉杂佩的人不动声色,极具耐心地将有些歪了的玉珩调正。
从古陵逝烟的角度看下去,那人仪态端肃如危,唯有发髻间缀着的白毫纤软,浮漾在空气里如春日里飘摇的柳絮。
澹台无竹像是没听出问话中的不妥,顺畅地接话道:“烟都、陶家,家传的熏衣笑兰香。准备典仪时在库房里找出来的。虽收了很多年,但封存完好,气味如旧。”
“嗯。”古陵逝烟盯着他发上那枚绿碧玺发饰,翠色沉寒,毫无杂质,望之赏心悦目,恰似烟都月下半片横塘澈水。
良久,他闭了闭眼,复又言道:“甚少见到竹宫这般安静。”
澹台无竹低着头微微苦笑。半生匆匆,自己怎会预计到有一天,会对着这个人无话可说。他又顺手正一正深蓝色的蔽膝。金龙活灵活现,犀利的眼珠似乎看透了他的一切。金色滚边闪耀着一圈同利刃名锋类似的光芒,碰触的时候,心里金戈铁马交响成一片,乱战后,留下断肠之痛。
但他依旧利落站起,退后一步,似在检查有无疏漏不妥。
某一刻,君臣对视,隔着漫漫垂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一切都如同虚构,看不真切。
清苦的滋味顺着喉结一个细微的滑动被吞咽,澹台无竹依旧是疏朗一笑,道:“属下只是在思考疏楼龙宿方面。千宫那边探听的消息,正道取下晦阴绝域时也算和龙宿斗得两败俱伤,但他们人多势众,根基未损;而龙宿虽伤退,属下着力挑唆来的那些虾兵蟹将却也没能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被嗜血王族清洗,间接地也给正道省了很多事情。烟都一番*作,似乎未能尽善尽美地达到预期。自然,宗师对此结果定然早有预估,只是属下愚昧,一时想不通个中关节。”
古陵逝烟自那双琥珀色眼中看不出破绽,调开了视线,微微仰视着窗棂上的暗影。冠冕后一帘拖长及地的细密金缕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掩映在长发间轻轻摇颤,人就披上了满身碎金。“吾原本就不指望靠这些隔靴搔痒的伎俩能搞垮疏楼龙宿。这一局,旨在让嗜血族同正道撕破脸,不令龙宿倒向素还真一方。此事点到为止。你要知道,儒门势力雄厚,更同道门、佛门有牵扯,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耗费心力跟他们继续加深矛盾。此番龙宿伤重败退,输得惨淡,将会是一生不愿回首的奇耻大辱,这样的折磨,也算吾替西宫讨回当年被他重伤的旧仇了。”
澹台无竹忆起痕千古的伤势,心底又泛起一波凉意,强忍着提起这个话头的冲动,转而问:“原来如此。只是属下担心,疏楼龙宿远离正道后会不会同逆海崇帆联手?毕竟尘世暗夜对于血族长存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到时,恐怕会对我方不利。”
“嚯。”古陵逝烟轻声一哂,眼角锋锐凌然,“倘若疏楼龙宿在烟都与逆海崇帆之间选择了后者,此等眼界,也不劳竹宫在此忧心忡忡了。”
这话言简意深,澹台无竹眼珠走了几转,吃出其中的意味来:“宗师的意思……将来烟都还有可能同疏楼龙宿结盟吗?”
大宗师轻轻捋过一边的大袖,目光扫过泥金地袖口暗织的繁丽的夔龙纹:“要稳稳当当地坐上苦境的牌桌,握在手中的筹码自然越多越好。拉上嗜血族牵制正道,令后者未来在针对烟都的时候多一层顾忌,何乐而不为?”
“然则千宫伤势未愈,宗师今日又要行‘十二化浊阴大祭’,又是一番耗损,且此举更会引发烟都和逆海崇帆正面对立。那魔教先前在丹宫手上吃了大亏,若趁隙报复……”
“竹宫连日来动用苦境中安插的暗桩大肆渲染大宗师引地气、救苍生之能,不单单是要给烟都立个榜样,更是让逆海崇帆掂量掂量轻举妄动的后果。烟都若遭难,倒霉的还不是那些平头百姓,届时正道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若还有点脑子,就不会选在烟都与中原携手之际来犯,首要的还是收复人心,同时瓦解我们两方的合作。我们多年经营,一步一步布局铺垫至今,总算占了半步先机,一切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澹台无竹听他话中威容,分明势在必得,他自己心事忡忡,便懒得再多想,随口应付道:“欲安身立命未见得只有穷兵黩武一途,其实更多的时候就是各方力量彼此牵制而来的势均力敌。宗师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大宗师不置可否。寂寞双袂舒翻、独自离去,像走进一个黝黑而漫长的山洞。
广袖舞风,淡淡衣香流淌一室,孤瞑灯火从梦中惊醒,闪烁不定。
澹台无竹欠身行礼相送。宝蓝冕服上流金辉耀,渐渐融化在他没有焦点的余光里,留下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绝不亚于亲眼目睹自己的君王衰亡败落的悲伤。
他哀悼自己一夕过后,再也无法拾回从前那样全心全意的仰慕。怨怼既起,自欺都做不到。
爱而不能,恨而不肯,最痛。
烟都大宗师将以四气造化之功,聚气开源、催发万物的传闻早已不胫而走,传遍苦境各处。翘首盼之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不论对此抱持何种态度,关于四奇观、烟都、大宗师的传言小道充斥了苦境人们的茶余饭后,甚嚣尘上。
终于到了这一日,这些神秘兮兮的人和事,将要脱离鷇音子天榜上枯燥无象的文字,变成一场众说纷纭的典仪。
入寅时,市集街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举行祭仪的八风台周边彻夜守候、欲睹神人丰姿的市井民氓、武林豪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扶老携幼、叫嚷相杂,远而望之,四方大道人头攒动,逐队争出,场面秽杂,颇是可恨。
至寅正,忽闻三响净鞭,声如龙啸鹤唳,激得平林广厦,嗡然来和。一鞭一鞭,都像是抽打在每个人的头皮上一样,惊怖难名。于是人声渐薄渐稀,终至于潇然无声。
少刻,朱弦韵起,嘈切错杂,钟鼓填填,响凝远空。肃雍庄和的铺叙过后,一节轻丝缭绕,清声亮彻,如川烟乍起,孤标遗世,君子风范有《绿竹》之听。听者犹在回味,而音复转辽阔,一时丝竹和鸣,巍然大观,眼前如有群峰掩映,屏帷画卷一般地徐徐铺开。
仙乐飘空,一道蓝影霎然临世。盛服翼然,张云结幕,金线绣成的龙纹自肩头盘盘囷囷蜿蜒至拖地的衣裾。其人凭虚蹈空,翩然落于高台之上,十二道冕旒后,看不穿的玉质光颜。
他拒绝了澹台无竹充任助祭的请求,敬奉礼器、焚香致礼、颂赞祝辞……繁琐的仪礼皆亲力亲为。众人只见一代人主背脊挺拔如锋,往来行止,步态雍容,岩岩如孤松之独立。琳琅玉器经手,取置引就,几看不出分别。诸仪稳妥,大宗师端身正立于案前,眼帘半垂,双臂缓缓张举,交于身前,与额齐平,取抱元守一。一息之后,掌心微微外推,徐徐压下,上身亦随之轻轻前倾,宝蓝色大礼服铺陈一地,被牵出深深浅浅的褶痕,青黛相间,留给人世一个静水流深的背影。
彼时庭燎辉煌,伴着如花火一般跳跃的礼乐。古陵逝烟独自登临高处,在一躬身的顷刻,想起这仿佛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俯首。
礼成,意味着他得到了上天的许可。行礼时交叠的双手复又展开,一道孤光像自他怀中腾空,立时猛风飘电,云耸成峰。众人眼前一花,直以为是那袭宝蓝裘冕上的金龙乘云腾去。
却原来不是,渐渐看清那是大宗师掌中一颗宝珠,处昏昧而蕴阳辉。华服回风,振袖交横,一双如同生来就要颠覆玄黄的手,承托拨转,*纵股掌。四气周流通彻,在其中冲流奋涌,行而不溢、止而不滞,一切引而待发,蠢蠢欲动。终于,大宗师催出一道性命至精之气,激切悠长的风声飙起,四股清气幻作龙形,各自朝四方巡空长啸而去,顿时天花散影,万象为宾。
其风清正,悠悠欲与之魂归。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浩瀚的气流猎猎鼓动,仿佛置身汪洋大海,茫然不知所止。继而便看到,大宗师上方的云系竟渐渐散开,光芒,先是淡淡的丝线,接着变成光柱,一点一点扩散,一点一点追远——暗夜冥殿,居然被硬生生扯碎,蟹青色的天空正在芸芸众生痴痴的仰望中展露他漠然的亘古不变。
烟都历代大宗师的冕服,肩负日月,玉绶绥星,如斯沉重,却在风起云涌间轻盈盘旋,击玉鸣裾,如舞如仪。那些欢呼、那些歌颂、那些啼哭,就在他脚下千里赤土之上鼎沸不休,他什么都听不见。唯有左耳上三串耳珰垂珠坠落在肩头,不停摇荡叩击,犹如有人在对他轻声呢喃。是那一日,那人握着一把司空见惯的温柔覆在他颤抖不止的手上,比晴阳还要光彩的一缕金发四散吹起,几分仓皇地拂过他的脸,温热的液体从那人身上涌出,再顺着他们相握的手滴在他衣襟,仿佛在传承些什么。那人便是用这样明媚的声线,在他耳边叮咛:“古陵做得很好……从今后,也要这般……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澹台无竹隐于人群中。他如今只敢看着那人的背影,即便如此,眼角仍酸涩得睁不开眼。晨光渐渐明朗,他能感觉到脚下不断奔流去的勃勃生气,甚至借助风元之力,苦境将要迎来数载末世悲歌之后的一日光明。因其短暂,故格外让人留恋,也更加激发民怨。一日之后,暗夜重回,悲观失望的暗潮将会冲到极点,这将令逆海崇帆多年培植的信仰之基顷刻瓦解大半。
这就是大宗师的手腕。然而,他望着那人身影,壮丽而落寞,便如他此刻的心境。想着想着,他心觉不忍,熬不住了似的闭上眼,谁知,一滴泪自眼角滚了下来。
他不敢相信地抚上自己的脸,冰冷冷,*漉漉。这不是他的眼泪。
古陵逝烟看着打*的袖口洇出一块深色的斑纹。这好像是从未愈合的伤口被挤出的脓血,又好像是从身上哪一处剜下的一块息肉。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最后一点妄执,终于被他放下。因为无论是曾经想要紧紧抓在手里的,还是在衣而为领、在裳而为带那般亲密的,最后都是失去。
唯是不居,所以不去,故无私以成其私。
他最后教给他说: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古陵逝烟,将只为权力而生。
“公子!公子!”
朱寒小孩子心性,好像那霞光是什么有形之物一般,伸出双手掬了一捧,献宝似的呈到宫无后眼前。
最后的阴云如席,正快速地卷起、消散。
谷中凉风抟畅飘举,缠绵入袖,徘徊不去,暗红色发丝散碎宛扬,仿佛谁的手指正缓缓梳过去。
“怎么会这样?这倒霉的天灾终于过去了吗?”
宫无后抬手压住鬓边的发丝、几分怅惘地说道:“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侍童立刻明白了。纠结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公子,大宗师……还会回来吗?”
宫无后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并不见恼怒,反倒是湛露一般的清明:“他那么对你,你还盼着他回来吗?”
朱寒见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松了口气,于是放心大胆地说道:“那回是朱寒失察,连累公子在先,理应受罚,就算是丢了性命,也是宫规所定,不敢有怨。但是,大宗师……毕竟是烟都的主人,主人若是在,下面的人才真的安心……”他想了想,又接道,“不过,现在烟都大家都知道有公子在,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风不止。宫无后索性不去理那三千烦恼丝,任它们乱了形,迷了眼。叹了口气,他摸着那孩子的发顶说:“大宗师定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们都可安心了。”
朱寒听不清他口气,忙急切问道:“那公子呢?”
宫无后却是被问住了。
“公子也会在烟都的吧?”朱寒有些慌张,试探着询问,“不过,公子愿意出门散散心,朱寒也会陪着一起去,想来大宗师会应允……”他越说声音越小,“一家人哪有不吵架的呢,可是吵完了、闹完了,不还是会在一起的嘛……”
——这世上,有这样的一家人么?
宫无后倒觉得好笑了。可朱寒的话也提醒了他。照这势头,大宗师也许不久便会回转,到时候,自己要去哪里呢?
曾经绑住他无法离去的是那一腔恨意,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当年坚定。
若说已经放弃了仇怨,自己都不信。但大概就应了那句“情深不寿”——那么多年,倾付了全部的意念去恨一个人,绵绵无绝,可一朝被人截断,大悲大恸过后,却发现曾经恨得太过用力惨绝,再要继续,已续不上如初的心力。
失去这份恨念,还有理由继续停留么?
他有些灰心。
“说来说去,都怪西宫吊影。”若没有他横插一手,那不过是他与古陵逝烟两人之间的输赢,以剑论道、生死存亡,简单直接、一清二白。何必像现在,落得如游魂一样,难入轮回。
然而这话又被朱寒听岔了,侍童忙劝他:“西宫大人当年也是个小孩子,把公子弄丢了,心里一定害怕极了,这才会通报大宗师。”
宫无后毫无笑意地翘了翘嘴角,看着他说:“朱寒在宫里多年,竟然不知道,烟都主事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吗?”
“啊?”朱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无后转去看向烟楼的主峰:“依师兄的脾气,若能化解吾与大宗师的仇,何不早早言明,他可不是胆小如鼠、不敢承担责任之人。硬是拖到那一刻,趁吾血气大乱、心志薄弱之机开口,这不是,担忧被听出破绽么?”
朱寒一呆,惊讶道:“公子的意思是,西宫大人说的都是假的吗?”
“且不说驭烟之法对施术者要求的极精确的*纵力,西宫当年那么小,恐怕以烟排字都不利索吧。即便他开窍得早,能驯烟化形,但当时他不可能知道大宗师的具体方位,又能把烟讯传到哪里呢?”
他蹙眉,在波动不息的空气的乱流里深深吸气。
群山染翠,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室外,喜形于色,指点苍穹,俯仰笑闹,声聚如雷。
往事历历,百感杂陈,盘桓在心头,冲撞嘈杂。他早已是欲哭无泪,只能任凭心火腾燃,寸寸熬煎。劫后余生,总算幸事,可这样痛苦而没有个着落的余生究竟还有多漫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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