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四

上一章: 第44章 四十三、烟岚_0321 下一章: 第46章 番外二、岚烟绯雪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米那!之前跑去摸鱼了!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给文剪了个MV,可以来这边收看~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4354549/

然后,还是因为各种三次元的事情,工作啦,什么奇怪的人际关系啦,然后懒癌啦,剪视频把自己虐到cry啦……等等各种离奇的症状,以及万恶的爆字数,终于,终于!终于我还是憋出这一章啦!!!!嗷!!!!让我出门右转蹲地大哭一会儿!!!

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刚刚好照出一块让五个人看清彼此面容的暖光。用的不是什么名贵的油脂,寂寞燃烧的烛焰像是一朵凋残的花,只剩最中心的一点点,微微薰起的青色烟团里混杂着一种泛苦的味道。

“……所以,从探到的消息来估算,逆海崇帆最快丑时便会进入烟都,”坐在灯前的人从摊在面前的图纸上把视线转向恭谨地低头立在下首的三人身上,停了一下,“雨亭,烟都境内众人疏散避难事宜就交由你羽部,西宫在时,想必演练过多次,照旧执行便可,不要再来问本宫的意思。”

“秉丹宫!我是商亭!”被指派了任务的那人用力点头,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丹宫的意思属下明白!定在今夜子时之前完成全境百姓的转移!”

被尊称为“丹宫”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转过头,轻咳了一声,看向桌上的图纸,又接着说:“朱寒偷出烟都一直走的都是西边一路,逆海崇帆西来,穿过阵法,最快的捷径便是渡河……鹤亭,你带着角部的人等人群疏散后就把西边那座碍事的桥拆掉。”

“秉丹宫!我是挽亭!”左首一人亦是使劲一躬身,响亮地答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拆!”

“噗……”陪在一边侍奉笔墨的侍童实在没熬住,像漏了气的球一样笑出了声。

宫无后静静吸了口气,又侧过脸看向中间那人,蹙了眉道:“商亭,你带着徵部埋伏在河岸到‘雾锁烟迷阵’之沿途,只需作小股干扰,不必正面应敌,目的是将逆海崇帆驱至北侧山麓,可明白了?”

“丹宫我是雨亭!丹宫的旨意属下明白了!定不辱使命!”

宫无后脸上划过某种类似清早被人吵醒的不悦,挥挥袖赶走这些仿佛迷路的小柴犬突然被主人领回家一样、眼中全是肉麻水光的三人:“既已领命,便不要杵在这里了。交待的事情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三人齐齐俯首,充满干劲地唰唰唰转身,连衣摆都格外*地飘扬起来。宫无后甚至看到那个不知道是挽亭还是雨亭还是商亭的人背身过去的一瞬在偷偷拿袖子拭泪。

简直佩服他师兄的识人之能。

于是思绪无可挽回地偏移到像这绵延无尽的暗夜一样无望的方向。

“你们等等……”

三人立即转身,巴巴地凑上来。挽亭问道:“不知丹宫还有何吩咐?”

却是久久没有下文。纤长的手指似无意识地顺入鬓间,指尖微微用力,松松的发髻浑不胜簪似的将散未散,并蒂斜飞的一对乌木发饰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地摔断。宫无后垂下眼帘,唯见浓密的长睫像是在透露着什么心事般地轻颤。

等到所有人心里慢慢转了凉,才听那一声微微泛哑的话语传来:“那时候……西宫有没有特别交待过什么?”

纵然是这一帮远不及诸宫心明眼亮的亭臣也毫不费力地听出尾音里气息的乱像。

事过境迁,他们在那场只有不到两成的人生还的大战中苟延残喘下来,要说甘心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混过这辈子去,未免太小看他们了。所以当朱寒出现在商亭面前带来丹宫的传讯,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聚齐了当日断后大军的残部,兴高采烈地跑来朱家。但雀跃预试的*到此为止。

沉默如一块*布,蒙住了所有人的眼耳口鼻。

三个人低着头面面相觑,企图搜肠刮肚找出一些什么可疑之处,来回应问话之人拼命掩饰却还是暴露无遗的那一点点期待。

宫无后放下手,捏起搁在一旁的朱笔在舆图上勾出几个圈。百端心事,在眉间几乎纠结成了一个“悔”字,不该想,不该问。

终于,挽亭浑浊不清地开口:“那时候……我与雨亭奉西宫密令把主事令牌与闇亭一脉令牌分别送去竹宫、千宫手中,等赶回来就已是逆海崇帆兵临城下,只收到羽部传下的掩护大部转移的死令……连西宫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哦。”

案头烛火摇晃,像是昏昏暝暝地打着瞌睡。

他终归还是存了点侥幸的,可也只能任其烂在心底。自己又如何不知,倘若当日还有布置,不至于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未雨绸缪的那位也毫无动静。

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精打细算一步一步地走来,左右逢源、进退无碍,就真的没给自己留后手么?

宫无后松了笔,冲下面的人摆摆手。

三人垂头丧气地走向门外的黑暗。羽部的商亭突然转身问了句:“丹宫,烟都遭袭的事,要报知未雨绸缪么?”

宫无后这次斩钉截铁:“不必。”

红厝瓦的院落又恢复了宁静,草木摇落的希娑声与秋虫鸣泣之音再度变得像往日一样清晰可闻。

“你怎么还在?”宫无后恍然回神,却见之前热心地要跟着闇亭一脉去安置烟都子民的侍童闷声不吭地守在角落的暗色里。

朱寒皱着一张娃娃脸说:“朱寒不走,朱寒知道公子这么安排就是想一个人去对付逆海崇帆吧?公子武学自然天下无双,但还是太危险了,朱寒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去冒险。”

充满孩子气的发言令人由衷地笑出了声:“那么朱寒是打算随吾前去,然后碍手碍脚让逆海崇帆省点事?”

——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少年无话反驳,只鼓起了腮帮子。

丹宫一句“撤离”的旨意来得十分仓促。

宫无后与朱寒走到西境的时候还能闻到街边空落落的民宅里飘出的饭香,算时辰,正是烟都一日三餐里“暮食”的时段。而且闻到的恰好是宫无后嗜食的那种五香味,大约是把黄豆和雪里红放在一起炖煮的一道菜,香料爆炒后,带一点点*性的甜香格外浓烈。

“也难为你们,好好的晚膳也硬生生打断了。”宫无后忽然感慨。

朱寒却是撇撇嘴,用习以为常的满不在乎道:“能保住性命就很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在宫无后这种修真之人眼里,再是红缕玉盘金镂盏,要么是仪式,要么是点缀,要么是麻烦,要么,是对那些以关心他三餐吃了没有和吃了多少为名、行聒噪之实的人们的敷衍。可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家数口简简单单的三顿饭就可以是茹苦含辛、倾其一生要挣的命。是否该说,众生皆苦,只是各有各的可怜。

代表着秩序与安详的香气在二人身后的风中渐渐冷却。

他们到达了那座即将拆毁的桥下,挽亭凭月已带着角部的人待命,只等丹宫过了河,便要动手,以绝逆海崇帆长驱直入之路。

雕着优雅芙蓉造型的望柱在宽大衣袖附着的素手之下一个个地被轻拂过去。

栏杆拍遍,莫名地,脑中回想起当时听到的一句话:“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就算位登九五、醒掌天下,也会有他的难处……”

浓云压碧水,烟波不起,千里望去,溶溶如万顷寒璧。归帆过尽,只余秋叶淡淡扫落,拥起涟漪,好似一场灯帷萧瑟的残宴。

这座桥用二十八块巨石拱起,在山地多过平原的烟都算得上建制宏丽,不过片刻间也已经走到了底。

朱寒站在桥上目送着赤霞单衣包裹的背影,孤独而模糊,渐渐没于四面八方忽然涌上的林木的阴影,踌躇了一路的话,在快要看不见人的时候终于*出了口:“公子!这桥真要拆吗?”

最后的最后,他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无法原谅,就忘了我们吧。”

有些话,终究说不出口,就用那些真真假假让你自己去悟。

到底有多绝望,等不到那个结束,宁可亲手销毁于无。

飘袖生尘,忽如烟华落幕,宫无后步转虚空,只道是:“拆。”

“前方一片坦途,生相大人自可挥兵直入,只需沿此路往前,便会遇到一座石拱桥,可从那里直接抵达烟楼所在。”白色绢扇呼啦呼啦直摇盖住一张惨白的脸,好像如此便能逃避什么似的。最后的一道烟幕后,就是当年的那个修罗地狱,他仿佛还能听到漫山遍野神鬼的嚎哭。就算贵为宫位,照样被西宫吊影眼都不眨地推上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可笑他一生脚踩两条船,最后却身陷两面围堵。到底是忧心欹月寒无法一击取下古陵逝烟的命,怕将来无法转圜,无奈做足了全套唱完了一出“身先士卒”,总算让他逮到一个于尸骨堆中逃出战圈的机会。他捂着破了一个大洞的腹间,昏昏颠颠一路血流如注,堪堪跑出烟楼边界,再回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灭世大阵,刹那毁灭那些在呼吸的、不在呼吸的生人死尸无数。

如何重头?哪怕放弃复仇,他也不想再想跟这个疯狂的地方有任何关联。走到这里已是底线,不要想再让他往前挪动哪怕半步。

“哼,没用的东西。”梦骸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个货色身上,带领汹涌着杀伐战意的纵队如一柄长戈、直指烟都咽喉,浩浩荡荡进发。

轻雾飘散于参差绝立的山体之上,居中笼罩全境的金芒阵印盘空飞旋,染遍崇云,陡然直上的烟华之境好似被黄绢轻覆的一树黑色珊瑚。

目空一切。多年来,逆海崇帆的生相大人唯一在做的事,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屠戮撒布在苦境的烟都人,尽量做得肆意残酷,更懒得遮掩,所以对于前路上零零碎碎的阻击也不感到意外。但烟都也就如此了,强弩之末,难阻他夷平这山林之志。

像是用驱赶蚊蝇般的强硬与不耐烦,逆海崇帆黑森森的长龙竟几乎没有什么阻滞似的,伴着零星而有气无力的兵刃交击与呼喝,一路推进。

耳边渐渐可闻一起一落如叹息似的水声,却未见东井那厮提到的什么拱桥。梦骸生心里微感诧异,却笃定他不敢欺瞒,故带人沿河岸北上去寻。

跌宕的视野中突被什么亮色划破,梦骸生心弦一紧,骤然扬臂止步。可停下来四下观望,除了*不清的昏暗与一无所知的夜声外,什么都没有。但久战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已临,且避无可避。

猗兰*断然挥出,如苍狼的嘶吼,撕开重重暮气。剧烈的空间的震颤过后,几乎可称得上炫目的红影,像一个吸力无穷的漩涡的中心,牢牢牵住所有的目光。

最不该出现的人,竟似好整以暇般静静伫立,等待着他们。

朱红暗纹单衣在疾风过后飒飒地款款而垂,远望那身姿直如驿路断桥边无主的红梅。人未动,先入薄雾香云里。松松挽就的发髻缀着斜坠的乌木发簪,慵起懒梳头之态,却透出十足的蔑视之意。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凤眼下的那颗血色的泪痣已足以让人胆寒。

“‘血泪之眼’?……你怎会、怎会在烟都?”梦骸生实在想不到这一层变数,一息之间,一种恐惧像毒液一般渗透了心脏。

宛如朱砂滴入清水,那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扩散作丝丝缕缕之状。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成了大量的水汽般变得厚重黏着起来,所有人身上顿时像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般,沉重不堪。人群自前向后、由外而内开始爆发出苦难的号泣。

——为什么会在烟都?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宫无后的身形其实有一刹那、但放在这些人眼前皆可忽略不计的停顿。“为什么还要留在烟都……吾也想知道啊……”

耳边好像有轻声的喟叹,却在杀风、惨叫与涌泉般的腥红液体溅落的声响里被消解于无形。

身着黑色斗篷的逆海崇帆的教众如蹲立在地的一群黑鸦,在他们面前正涌来一场匪夷所思的赤色的洪峰,本能地怔愣,却在想起采取何种反抗姿态之前,就一个接一个惨遭肢解。像被怪物蚕食后的碎骨残肢乱纷纷滚落一地。

血雨腥风里,宫无后甚至是优雅的,犹如深潭中的一条赤蛟,蜿蝉轻捷地翻覆游走其间,自如地避开哪怕是一滴腥血沾身。

也有某个瞬间,有人可以于生前最后一眼窥到那一抹旷世绝艳。那是宛如浮游在水中的一匹红绢的柔于无骨之态,于每一个飞旋腾舞之际,衣袂缤纷闲扬,翻涌如风露中的愁蕊。纤长指尖凝聚一点红光熠熠,灼痛人的双眼,随着一记记剑指划过,燃烧到发白的电光轻盈交织,凄烈交错之后又像是遇到无形镜面的反弹,不断折射,最终封锁了他们所有的生路。看不见的索套,缠住他们的咽喉、切割他们的肢体。腥臭的碎片像被什么引爆了一般,轰轰烈烈地炸裂飞散开去。

杀人,实在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属于宫无后的时间,已随着故人的一个个离去而静止在了那一天。直到此刻,当扑面的血腥气味涌入鼻腔,才让他感觉到停摆了多年的“生命”的这架精致马车,又在踏着被血水浇灌得泥泞的道路慢慢往前开行。

这原本,是古陵逝烟教会他的唯一的东西。

他有些悲伤地想起这个名字。

梦骸生眼中全是部众像一个个断了线的木偶支离破碎下去的惨景。像是在无止境崩溃瓦解下去的场面、更多的是毫无防备的形势逆转竟让他僵硬了很久,才又恢复了握紧武器的力量,捉住时机,一招骸兰吐虹被施与了十二分的力道朝那个红影挥落。

但在杀招的前端突然消失了敌人的踪迹,徒然传来自己部众枉死的破灭之音。

惊得瞳孔一缩,呼吸都无以为继。

巨大的阴影似从天而降,一声长叹森森地在耳后响起,如妖童的咏唱:“本想留你到最后的啊……”

风声紧紧催促,脑中已然幻化出自己被无数刀锋大卸八块的样子,梦骸生足尖用力一点,绷紧了全身往侧面疾旋,只看见自己妖艳的紫发扬起后被斩落四散的惊心场面。余力堪堪用尽,等不及他*刀回击,诡异的红影像是幻觉样的一飘,就已经近在咫尺。时间像有片刻的延宕,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右手负在身后,只用左手掐了个决,削肩微沉,手肘轻巧向外一顶,指尖随之划过一个弧度挥至他右侧方向。

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是反向击他左肋?还是正向劈他右臂?抑或趁他避让的空隙顺势大幅度旋身至他背后偷袭?

太多的可能,梦骸生被实力的巨大悬殊震慑得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反击方式。最终,他扬起兵刃,索性用一种最难受也最笨拙的横刀旋斩来杜绝正面他能想到的攻击线路。

“砰”一声,猗兰*直直撞上那人的细指,红色的火星自交接处大量喷溅,隔绝他的视线,一股类似泰山压顶的阵势透过兵刃传导至双手、肩头、迅速贯透全身,一瞬间麻痹。他难以置信地抬首,看到对方仿佛都不在呼吸的苍白的脸上盈满了笑。他感觉到飘逸的朱袖像一对巨大的扇动的蝶翼在夜的墨汁里荡开一圈圈波痕,满头散碎的长长发丝顺风相缠不休,在眼前幻成联翩的梦呓,好似没什么焦点的目光如两根细针,像品尝什么美味一样蚕食着他的表情。

他简直迷惑了。

与这副可称得上宛妙的姿容完全不符的锋利剑指,一寸寸,抹过猗兰*横格在前的一面,金屑纷纷扬扬。梦骸生无力动弹。接着,似乎不怎么接触日光的白皙两指交错一扣,一股雄劲霸道的指力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梦骸生闷声不吭地唯有一路跌退,拖着淋漓惨淡的蜿蜒血迹。

可对方早已预判到他的落点,烟化的功体借着风力漫不经心地飘落到他身后,骄傲的身形光影离合间汇聚,左脚为轴,右脚顿地一划、舞出一个标准的半圆,朱衣再一次曼妙飘起,像是红色的昙花瞬开。自身后抽出的剑指,极为优雅地平举,继而精准到无以挑剔地沿着一个刁钻角度一点,直接撞上摇晃失措的那个人的死穴。

——怎会如此……與哥哥……

梦骸生脑中转瞬即逝一道清光。

硬是咬紧牙关,拼着最后的可支配的力气转身,亦不顾直挺挺撞上对方那一剑指后、右胸被贯穿的惨痛,心上快速涌过一段口诀,目不交睫的分毫间,一股骇气在二人之间拔地而起。“梦征生印——”

宫无后直觉不对,却已是不及,一道黑气自耳鼻入体,竟无从*出。

“啊!公子!——”趴在远处小山头上的朱寒失声惊叫。

马上就要从掩身的大石后蹿下去,谁知却被人从后揪住了领子,徒劳在半空扑腾四肢。一扭头,待看清那人寒冰似的面容,又是吓一大跳,结结巴巴地张口唤道:“千……”

“噤声。”那人习惯性地一撩宽大黑色大氅,冷静地注视着山腰下的局势,“宫无后应无恙。”

在他身后还有乌泱泱一大批闇亭一脉,森列于他身后,长长的队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朱寒受了太多*,已不知再怎么反应。

痕千古所言非虚。修习了洗脉双卷上卷的身体拥有的本能防御也应激展开,一时半会儿却也没什么异状。

但这足以激怒他了。

手指自温热的人体中粗暴地抽离,在激起的大片血花中划向已经无力维持站姿、摇晃欲倒的人的颈部。

殊料,这凶狠的一招将落未落,又被他察觉天外有人搅局,被迫让出几步,躲开一道抽鞭似的劲气。

随即,伴着一阵地动山摇,尘沙滚滚,黑云翻墨。一片混沌的掩护中,一道身影降下,刚一触地,便又急速拉升,一声急促的“走”之后,两人同时不见。

几根闪着幽绿淡光的黑翎,像是芸芸众生无奈的怅惘般,缓缓滑落。

宫无后追出一步,还是轻轻一扬衣袖,放他们去了。终归还是要把遗存在体内的那莫名落招化解去再说。

然而,刚一卸下心防,一种似醉似倦的无力感便不受他任何抵御地转眼间吞噬了他的脑神、心神,任凭如何运动功体扭转,似也回天乏术。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冰冷的液体,直接顺着心房的某道裂缝直接钻入了一样。他习惯性地想要抽出朱虹撑住自己,却又恍惚记起他的剑早已被自己封藏进了朱家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

“通”一声,他顺着一种深度的疲倦感的牵引,倒在了地上。

“诶!!——公子!!”朱寒在那一厢大叫起来。

痕千古却是比他的任何反应还要更快,黑色的粒子一散一聚,人已到了失去意识的宫无后身边。“宫无后?宫无后?”他将人捞起,一手一探他脉息,发现并无损伤,再借着烟都独有的那道淡光细细看那张沉沉压在他臂弯里的脸,片刻,得出了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结论:宫无后,睡着了。

“什么叫公子只是‘睡过去了’?好端端怎么会……”朱寒一边掖着被角,一边疑神疑鬼地问。

“确切来说,是魇到了。”痕千古扶着碍事地落在他额间的帘帐,音色平板而无甚起伏地回答。

朱寒听出这位素来跟两宫不对盘的千宫大人不耐烦跟自己一个下人解释太多,可此刻顾不上什么尊卑,心慌着急之下硬是鼓足勇气求道:“千宫大人既知病因,是否知道救治公子的方法?”

痕千古面色显得几分古怪,他凝视着那张睡容,尤其盯着那颗丹砂印记良久,最终,微一挑眉。“救他的办法自然是有的。”他慢慢转向一边的窗口,“只是,管不管用呢……”抬手,利落地书空出一道烟讯。

作为血泪之眼的持有者,宫无后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招。从“梦征生印”的招式名便可轻易判断,他被人用类似杜舞雩灭徽死印的阵法捆缚在了梦境里。通晓百家武学的他当然想象得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从他当下漫无目的地晃荡在烟都雾锁烟迷阵的情形来看,对方探查到了他内心最薄弱的一环、也就是五岁时父亲惨死的往事,意欲让他重温噩梦,不得解脱吧。

他不禁冷笑一声。

被古陵逝烟当做一件人形兵器而锻造至今的他,再回首,还有心可痛吗?

自嘲过后,反倒步履轻松,随意地走了下去。

迷雾复迷雾,应当过了很久,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旧事重现。这倒让他真有些迷茫了。

难道他心里的结,只是这道他确实也不擅长穿越的阵法么?

满腹狐疑地继续信步走下去,忽然前方传来流水潺潺之声。作为这幻境中唯一的变数,他理所当然循着那声响迈步过去。

白雾像一片片飘帘,逐渐向两侧退却,越数步,转林岩,果见一道涧水流亮,淙淙漫流过眼前。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幼童蹲在秋水轻烟的背景里,凝神分辨,可在清泠水声里剥离出小小的抽噎声。

宫无后一下子胸闷到了极点。在原地缓了几口气,才举步继续向前。

栗色的发丝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挑起了一束束紧,瘦小的身躯弓着向前,正在用力地搓洗双手,水流激激,把零落的泪滴卷走。不知道他已经这样多久,好像怎么都洗不够似的。

宫无后眼角泛酸,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转念又想,现在的自己该称呼他什么。

就在他靠到孩子身后一步,那孩童警觉地一转身,清亮的童音紧张地打破了山林寂寞:“你是何人?!”

纯真而无辜的碧色瞳眸毫无惧意,直直地迫向宫无后过分凌厉的双眼,眨了眨,又赶紧牵过袖子用劲来回擦拭,复又倔强地盯着来人。

不会认错。宫无后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十五岁后师兄便已不是他对手,这么多年目中无人、无礼取闹已成自然,难道自己内心真正惧怕的,还能是小时候的西宫么?

于是,他不由放松了下来,甚至带着点调笑对那孩子说:“吾是神仙。”

谁知那孩子没被唬住,反倒针锋相对道:“我不信。师父说,怪力乱神都是虚妄,都是弱者找寻的虚假的依托。我不信你的话。”

宫无后简直要为这语气、这神情而感动了。真的,真的是师兄啊。

他不紧不慢道:“吾知晓你的一切,你原也是出自烟都名门之后,两岁时家逢丧乱,几乎人丁灭绝,因你没到年纪,躲过了抄斩、流刑,更是被烟都大宗师一眼相中,收入座下,更取名‘吊影’,教养至今。吾所言可对?”

那孩子有些怔忡地微微张口。

宫无后一笑。

“……我、我还是不信。师父说的话总不会错的。”孩子想了想,接着道,“我看您的穿戴,应是烟都宫位的大人,既然位高权重,知晓师父收徒之类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吊影不认识您是哪位,还请告知,以免了吊影失礼之过。”

宫无后彻底服气了。也不答话,转而问道:“你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说起来,在他印象里,还从不曾见过他师兄流泪,对这一幕颇有些怀疑。

孩子自小乖巧知礼,看到高位君长问话,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是吊影读书不用心,师父生气啦……”

“怎会?”宫无后奇怪,“吾一向知道你早慧过人,多难的经卷无不过目成诵。”

“前几日,师父从一外乡人手里救治了一个小孩子,大概是很严重的病吧,师父已经三天没有露面啦……我很想师父,就没有好好念书……结果,今天师父抽问章节,错了好几处,师父生气啦。”孩子下巴抵在胸口,小手还在不自觉地蹭着衣角。

宫无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这个像个迷失山野的小兽般的孩子,忽然觉得自脚底都生发出一种动摇来。

他跨出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孩子的瘦小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那个孩子,绝不能留!”

莫道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劲节的素手穿过颈下,将人半托起。一对乌木簪子先后坠落,浓云似的暗红色长发失了力道似的铺散,滑过他的指节、手背、腕骨,落满床头,如静静的水波,摇荡起清苦的低吟。这仿佛就是他能获取的、属于宫无后的全部的温柔。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脸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表情,但现在,当他们跨越了几近隔世的漫长再度如此接近、却因为这双紧闭的眼而成了雾里看花,他却能毫不费力地将此刻划定为心头至爱的一眼。

这世间的情爱本为梦幻泡沫,如影历历,*取便逝。

他宁可相信仇恨会成为绑住他们一生一世的链锁,甚至来不及去想轮回转世后又待如何。

然而,错了么。

到如今,吾不再强迫你,不再试图控制你、改变你。吾用这放弃,作为唯一的补偿。你,可曾欢喜?

油灯冉冉扑朔,摇晃不定。

孩子尽管有着比同龄人沉稳得多的性情,听到这一声声晴空霹雳似的话语,还是惊骇得忍不住挣扎起来。

“听着!”宫无后却不放过他,“让他失足落水也好、跌下山崖也好、调换他的汤药也好,西宫这么聪明,一定有很多很多办法、瞒骗过大宗师除掉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孩子害怕得涌出泪水,还在奋力挣脱对方的钳制,“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死那个孩子?……他、他是我师弟啊!”

扣住他肩膀的手忽然一通痉挛,接着更大的力道涌入,宫无后几乎咬牙切齿,音调猛地沉下去,“因为那个孩子将来会害死你们!现在除掉他,在他最弱小的时候除掉他,将来,你们都不会有事!你们都会好好的!都会好好的……”

孩子仿佛被这种语气威胁到了,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反抗,水汽氤氲的碧瞳仰望着那张痛苦挣扎的脸:“吊影不懂……师父救了他,他为什么要害师父?……将来的事情,现在怎么能说得准呢?我不信你。……吊影也会对他好,我们都会好好的,跟着师父一起……”

宫无后狼狈地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要哭……”孩子哭哑的嗓音听上去已有些费劲,摇着头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就在宫无后思索如何回应,蓦然,身后传来一句“吊影”。

太熟悉了,这份凌冽已经渗透进了骨髓。多年后,在天地茫然中,复又听闻这一声呼唤,仍旧激荡得他全部的心神都剧烈地震荡起来。他下意识就松了手。

孩子一扭身就跑向他身后不远处。

“罚你的功课都背好了?”

“是。”微微残留着哭音的童声显得格外殷切。

“那等会儿回到冷窗功名重头背过,若是再出错,师父又要打你手心了。”

“嗯。”

宫无后对着一往无前的流水,只觉得身后是最深重的压迫。

“你怎么还不过来,”先前的声音遥遥而至,实在无可辨错,乃是朝着自己传来,“宫无后?”

宫无后。

这个名字,这声呼唤,沿着血脉,逆行而上。

他不可思议地转身。

潇洒寒林,雾薄烟轻。那道淡青色人影就这么映在朦胧的日光下,那张深邃的面容如曾经感受过的心跳、脉搏一般清晰而刻骨。只是这么看着,他便克制不住泪水上涌。隔着一世迷蒙、一生栖皇,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地知道也许他早就知道却一向回避的事实:复仇并不能真正找回他遗失的东西,甚至会为此失去这世上最后的一点自我。

但是,这份懂得,是不是为时已晚?

反正是在梦里,他想。

脚步并未得到意志的许可,就已经擅自迈了过去。

幼小的师兄,那么紧张地抓牢师尊的衣摆,这时也扭头过来望着他,翡翠色的双眸那么漂亮,让人舍不得遗忘。

反正是在梦里,可以任性,可以无视那些牵绊着他的条缕。

他看见师尊朝他伸出了手。稍一迟疑,却还是握住了。

——我们,都会,好好的……

片光起。

宫无后还想无数个往常那样,一觉睡到接近中午方醒了,只不过这一次比往常更疲劳些。

也是,被人陷害做了那么长、那么辛苦的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呢?

他觉得头颅里灌了铅一样的重。“朱寒……什么时辰了?”他闷着头,任凭散乱的发丝遮去外面的光阴。

“公子真的醒了?”侍童蹦跳着就到了床前,话里是盛不下的喜气,“刚过巳时,公子昨夜辛苦,要不要再休息下?”

他抚着额心,轻轻摇摇头,不经意瞥见一旁画蛇添足一般的矮几、和上面的油灯。

“昨夜,有人来过吗?”他冲动地问出口。

侍童赶紧摇头:“不曾有人来过啊。”

指尖拨开绛纱帘,拂过铁质的粗粝的灯座,仿佛还有虚假的温热似的。

“哦。”他淡淡应道。

热门小说[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本站提供[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哈罗小说
上一章: 第44章 四十三、烟岚_0321 下一章: 第46章 番外二、岚烟绯雪
热门: 重生之嫡女无双 最强黑客 教授是我的所有物 九阴九阳之阴阳神功 荆棘与白骨的王国:天降女王 阴阳代理人 九界仙尊 温柔以待 南宋异闻录 白垩纪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