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五、离烟
上一章: 第35章 三十四、兰佩荐烟尘 | 下一章: 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婴,今天去面试,面得一塌糊涂……前头都挺好,被问到“大半年在家干嘛”的时候,一瞬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在家看布袋戏萌上了丹宫然后萌上了西宫然后萌上了大宗师然后成为烟都脑残粉开始写同人吧???最后我胡乱诹了点啥来着…………呜呜呜呜呜太久不混职场,感觉好穿越!然后稀里糊涂出了那个写字楼,突然好想好想师兄啊!!师兄我好想好想你啊!!嘤嘤嘤嘤……
对惹对惹,我又生造了那个梦骸生的生印的用法,就是可以拿来*纵已死之人,为己所用酱。
虽然第一次走进这里,但踏上这空寥的长廊,听足下严整的青砖发出切近而遥远的闷响,她便又像是走进了回忆里。道广丈余,而深未可知。两壁明火高悬,千篇一律的砖墙被熏出一块一块黑色,如一张张铁面无私的脸。橘焰相对而燃,一阴一阳、时明时晦,乃是因为过于*冷的阴森风气纠缠而无处辉煌,时不时阵痛般地爆开星火四溅,如故国荒野浓重的草色间蹿行的流萤。今兮昨兮?是耶非耶?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等到终于峰回路转,穿过一道窄门,则金殿骤开,豁然轩朗,上应星宿,下揽万民。她一眼便定在了端坐在正中神秘图腾光照下的玉座上的华服女子,那样高贵傲然,动静万方。曾经,这也是她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权力。往事后期空记省。
“到底是蛮夷小邦出来的丧家之犬,真是失礼,面见天谕,还不跪下?”两班队列中忽然居高临下地传来一个雌雄莫辨之音。从痴望中回神细看过去,乃是一名红发男子,眼中是她已经习以为常的鄙色。
她历尽沧桑,早已生死无惧,当然不在乎这种程度的挑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似染满怨毒的一双眼肆无忌惮地扫向上位者,话语里有一种跟融融殿堂格格不入的清醒冷酷:“欹月寒并非逆海崇帆信徒,只不过有人叫我来传话,我勉为其难走这一趟罢了。”
那人还要追一句什么,却被立在他身后的一个人拉住了。
她便继续说道:“东井君让我转告,事前他并不知晓古陵逝烟连‘洗脉双卷’这种不传之密也教会了宫无后,以至于这次计划虽然准备周详,还是被烟都占了便宜。至于中原武林介入更是始料未及。有负天谕所望,他现下人无法亲至,特由我转呈歉疚。但烟都早晚就要四分五裂,还请天谕静待时机。”
“吾早就说过像他这种朝三暮四的家伙根本靠不住,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在帮烟都做嫁衣!枉费吾等大费周章配合他,结果不但竹篮打水,还害得地擘伤重闭关,教众死伤无数,岂能凭一句‘不知情’就便宜了他!”红发男子到底忍不住。
“何止!”挽着繁复发髻的鹤发老者重重地杖击地面,苍老的喉间嗡嗡响作一片,“逆海崇帆尚未真正入世,却遭此大败,马失前蹄,动摇军心,于圣教普世慈航而言,不啻一记重创。要如何重振圣教雄风,更是头等大事!”
厚重的宏论又被另一边突然响起的仿佛不是从人的口中发出的鬼哭啾啾而打断,惊诧之余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全身被毛皮裘衣裹得严实的少年模样的人痛苦而焦躁地摇首顿足,口中哇哇怪叫,配合着高高吊起的烛火摇曳、满地黑影绰绰,显得着实瘆人。
奇怪的是,没有人阻止。反倒是刚刚义正词严、咄咄*人的两个人都住了口。
只有久居逆海崇帆的老资历才懂得祸心病印同天谕之间发肤之密的关联,符去病突然狂性大发,只能证明一件事:圣航者在生气。
欹月寒一个人孤独了太久,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遇到的同样喧闹的场面是什么时候。这一锅沸水看着烧得滚烫,则实际上是有人要立威,有人要显能,有人明明心里有火、碍着身份不好随意发作。管你什么组织,人多的地方都是一样。但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又有何用,蛇打七寸、一剑封喉才是根本,而我时间有限,更没心情要陪你们唱戏。
她虚浮起一个面具似的笑容:“我只是居中传话,没有义务听你们的教训。既然话已带到,欹月寒不敢久留,请。”她已是一无所有,反倒豪气干云,昂然转身退出大殿。
就是这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搞得皇皇圣教好没面子。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什么资本耀武扬威?”红发男子激动地出列,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
欹月寒毫不客气地讥笑道:“就凭我弱质女子可登‘烽火天榜’第六、荼山之毒凌驾于任何门派与武学之上,当然最有资格接管武林生死。”她微微扭头,留下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畸形可怖的侧脸,“你们信不信,任你们机关算尽,只待时机一到,古陵逝烟的性命还是会乖乖奉于我手!”
豪言一放,所有人都缄默了。如此狂妄言语,可为什么,像是在灵魂里种下了蛊一般?
欹月寒旋即挑起嘴角,在各种情绪交织的盛大瞩目中离开。
不不不,这里和荼山完全不同。人造的信仰只是无本之木,哪里及得上他们与昊天太一直觉的交感共鸣;依赖畏惧与强权才能站稳脚跟的偶像,与他们凌波披云的湘神山鬼岂可同日而语?
“好了,无谓与这莽莽红尘中自食苦果之人一般见识。”鸠神练满心懊丧不已,却不肯再失气度,如此制止众人,更是劝慰自己。
遗失的经卷远比在场的人所想的还要重要。所谓权威,必须毫无破绽,经得起一再质疑与解释。古往今来三教九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多少都是为了教义的分歧,内耗而衰。且一旦变成派别的冲突,那就是不拼到一方的最后一滴血就不会终止的漫长战火。更何况逆海崇帆的神典还不是版本的差异,根本就是一块巨大的空白,若是将来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失落的两章,或是索性杜撰一套伪书出来……一句“大楚兴,陈胜王”就可以煽动一干戍卒斩木为兵、一炬焦土;一部《太平经》更惹来八州响应,天下斐然向风。鸠神练既然志在寰宇,当然不满于眼前寸土,将来逆海崇帆流布天下,想要四海宾服,则绝不能像现在这样单靠一句“神意如此”来搪塞群氓。她不无头痛地想,“血泪之眼”失之交臂,总还得慢慢再想别的手段。
简短的安静之后,队末一人出列,犀利之音若森森霏雨:“方才老尊所言有理,逆海崇帆当前最要紧的莫过于稳定人心,还需天谕演化神迹,广宣教义,以期短时间内吸纳更多教众,壮大声威,同时静待地擘出关,两不相误。至于烟都,戏耍我教在先,但毕竟得了元生造化球,实力更胜以往,不宜冲动硬碰;而正道趁乱偷袭在后,此仇亦不可不报,但道门崛起、方兴未艾,也应徐徐图之。”
鸠神练双眸轻抬,正见秋云裳衣白胜雪,丰神朗逸,孑然一身,岿然而立,更难得是个条理分明的,一句“演化神迹”轻飘飘就落到了她的心坎,整个人立时又来了精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神子再临,天书难写,再大再痛的挫折,只要见过了她的法力通天,自然就有万民叩拜,而来日方长,只怕挑战她领袖群伦地位的人还未降生吧。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满头金珠灿若芳林流光飞舞。自王座上慨然而起,锦袍烨烨,“诚如秋殿所言。那些杀生害命之人,神必以血洗血。而世人胆敢如此狂妄昏昧,将敬畏之心抛却脑后,不历重罚严惩,不知悔过自新。逆海崇帆将再演原初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之境,以期警醒人群,于永夜中生出对光照的虔敬。我们将召唤这些信众,以三十万生灵献于赦天大祭,迎回神的重新眷顾!”
回音飘荡,满堂无言,而台下诸人都是胸臆间波涛翻滚。
三十万生魂的祭祀?这可是立教以来从未有过的天文数字,若果真事成,逆海崇帆的生老病死四印之能将比现在狂飙突进何止万里,更不要说精于转化魂魄阴灵为己所用的鸠神练,恐怕是要白日飞升了吧。
生老二尊互换了一个灼亮的眼神。逆海崇帆飞必冲天、鸣必惊人,重登此岸,就要动用暗夜之咒演出大戏。而符去病神志不清、祸风行萎靡不振,这争夺信众的竞争,势必要在梦骸生与千夕颜二人之间展开了……
“绝不可行!!”
在一室鼓噪的暗涌浊浪之间突然加入了一个霜刃般的声音。
像是二月冰河破裂一样,杜舞雩一双死气浮泛的眼又射出了清亮亮的光线,纠结僵硬的脸上因为激动而透出了红。“三十万生灵?!你们都疯了吗?”
被人当堂泼了冷水的鸠神练再度怒气勃发,音调都变得尖锐:“祸风行!”
“从前犯下的罪孽还嫌不够吗?为何涂炭生灵倒成了礼敬上天?为何对人下蛊施咒会变成你们的神迹?为何杜撰的谣言会变成教义来欺骗万民?”他一面失声控诉,一面迈着沉沉步履走向鸠神练。
老尊千夕颜横杖将他拦下。殿中众人已杀心四起,只待天谕一声令下便要将人碎尸万段。
鸠神练浑身发颤,只有她最明白对方话中的份量,一句一句如西风怒吼,吹入她心海汪洋,恶浪翻生。自从他回来,两人私下见过多少次,就冲突了多少次,每每不欢而散,鸠神练对他早已失望至极,如今逆海崇帆正欲厉兵秣马,他倒不管不顾,广众之下,大放厥词。
那一头符去病又开始鬼哭狼嚎,加上杜舞雩疯话连篇,玄境明都顿成阴司阎殿一般。
“够了!”鸠神练决定不再容忍,“给我拿下他!”
绛蜡光摇,画屏梦冷,重重朱帘密遮灯,西宫吊影觉得单单是立在这阁中,也唐突得如惊破一瓯春。
铜镜澄明,菱纹照日,将临午醉慵容,何以喜?何以忧?
丹砂真红,悬露坠泪,映带顾盼流眄,几分怒?几分愁?
蝶衣无觅,空花谛灭,曾记乱过红楼,哪般守?哪般求?
他一无所知。总角之好,言笑晏晏,终于沦为了看客。
倘若当时拉住他,倘若昨日放开手。
羽部的商亭在朱寒房里翻箱倒柜,总算刨出那件被仔仔细细完璧珍藏的宝贝。又绕进主殿,见主事孤零零站在绛纱绣幔之间,独立寒秋,一股说不清的沉重。遂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恭恭敬敬把宝贝呈给主上:“西宫,找到了。”
西宫吊影把东西托在掌心扫了一眼,只微微点头,不动声色:“你下去吧。”
待人退出,又唤了声:“挽亭、雨亭。”
二人像从角落的阴影里长出来的,神出鬼没。
西宫吊影把两只明黄锦袋交到他们手上,“你们即刻前往锦袋中说明的两处地方,将东西和信一并带到,速去速回,不可走漏风声。”
两个人不明所以,接过来拿在手里一掂,当场吓得魂不附体,汗出如浆,光天化日也觉遍生了黑,手里捧着的东西好似炭火在炮烙手掌。
挽亭胆子大些,也是强忍着要夺路而逃的心慌神荡,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西宫?”
软红十丈满是荼蘼暖烟的秾丽香气,若箫管楼台上荡尽波心冷月的歌声。烟都主事静静立在这镜华溶溶、烟影渺渺中,手提朱剑,平生几分幽艳,瞧去那么陌生。熟悉的音节也被重轩隐隐周匝出绵绵叠声:“只是预作防范罢了……”然而又锐气尽出,“此事关乎烟都存亡,你二人、不容有失!”
声声俱厉,两个人心口一紧,脑中却是一空,惶惶然领命去了。
西宫吊影难得的轻松。
他迈出软红十丈,顿见白日倾城,那些经久徘徊的云霭淡淡飘荡,若天女的舞袖招摇,迢递落重天。
恍然感慨,那二人的世界便是如此对比:一个太小,小到没有留给他一块立足之地;一个太大,大到他置身其中,便自动隐在了泼墨山水间,面目模糊一片。
细算平生事,时而槐南一梦,时而齐烟九点。
垂暮老人运起与他体貌毫不相关的怪力又打来一掌,宫无后轻灵一闪、避开了,头却越来越痛。
他已经与不知还能不能称作朱寒父亲的人纠缠了太久。
“朱伯父!”他控制着力道一边扭住他手腕,试图迫使对方卸力、被他制服,趁着对方短暂的停歇大声喊他。
但徒劳无功。那双浑浊的眼中毫无反应。反倒是前一刻被他束住的胳膊发出“喀”、“喀”的声响,竟无视骨骼关节的连续生生扭脱,随后身子一拧,空着的那只手继续蓄足了力道打过来。
宫无后心惊不已,慌忙松开了手,实不欲伤他分毫。
要怎么做?他试着封住他穴道,但对方会凭蛮力冲开,攻势不减,毫不在意新加的一层内伤。他也可以断他手足,让他无法行动,但等人清醒势必落下残疾,万万不可。或者索性像对付无情楼里的那些非人的怪物般一招毙命,却如何向朱寒交待?但是,就算他最终把人带回烟楼对质,但以他表现出来的这种全无意识的症状,还能帮朱寒脱罪吗?
宫无后脑中一片混乱。他少负不羁之才,武学独步当世,惯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仰视浮云,下临无地。然则,总是有他打不退的敌,降不住的妖,非是对手都是拔山盖世、神乎其神,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道理画地成牢、削木为吏,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悲夫!
他本来就重伤在身,心事杂然,犹豫惊惧间竟是慢慢落到了下风,出手慢了半拍,一下子露出了破绽,肋下一股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眼看着血花就要爆起。
但那迅猛的身形突然一顿。宫无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老人的头顶渐渐聚起一团黑气,慢慢地,一个仙草灵芝的图腾冉冉而升,同时人的生气则像是跟着这幽蓝光圈离体而去一般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就在他眼前,轰然垮塌倒地,彻底成为皱皮包骨、双眼凹陷,并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尸身。
凉守宫站在他对面,还没收起出掌的姿势。
“丹宫早就清楚这个朱三闻已死去多时,无非依赖着这种有悖天道的邪魔妖术才能行动,却又狠不下心出手,守宫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干着急。”他挥挥绢扇,那团诡秘的纹样如灰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宫无后惊魂未定,毛骨悚然,脚下竟是往后退了数步,好像就能避开这不幸似的。
可有人阴风不散,*近身来:“无论何人,违抗烟都大宗师,就只能是这个下场。吾以为,这个道理,丹宫五岁时便懂得了。”
宫无后心上一揪,无力阻挡迅速蔓延扩散的悲绝,痛贯五内。眼前的场景一晃,便又成了当年的白雪皑皑,饮血崩心。
凉守宫一身缟素兼顶着一张大白脸,好像阴间走脱的魂,做出要拉住他的样子:“但话要说回来,莫要管别人如何,丹宫永远都是大宗师心头至宝。如今死无对证,大宗师纵然不会宽待丹宫最亲近的侍童,但丹宫的地位总是屹立不倒的。”
宫无后全身骤然绷得死紧,不知是恐惧还是仇恨,面孔血色全无。就好像身处累卵薄冰之险境,却又提不起力气反抗,即便找回了力气也不知道与谁为敌。凉守宫又离他近了一步,世界都只剩下茫茫然的白和揉碎肝肠的闷痛。他唯有拼命咬着嘴唇,只怕一开口,就会是一腔子热血涌出、死在这里。
吸进的风都像刀子似的一路割进心里。无处求生之际,迷惘复迷惘,他顿生一念,师兄……师兄一定有办法的……
霍的转身,化作一道红风追向耸峙在层云碧峰间的烟楼去了。
杜舞雩鬓发散乱,衣衫褴褛,被梦骸生手下的魏坤舆单臂困缚在地,面如死灰,垂死的挣扎渐渐如滚水冷却般平息了动静。
秋云裳自始至终连睫毛都没有动过,不言不语,等待殿中重又平静到只听见吊顶巨烛嘶嘶拉拉的燃烧声,宁静不起微澜的一双眼才请示地看了眼怒火方休的鸠神练。
他们的神女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在场的人,心头烦乱不已。
正好见秋云裳看向自己,忽想,这秋云裳掌管逆海崇帆罪狱,为弁袭君直属,行事分寸把握精到,把人交给他其实最恰当不过。是故微微颔首。
秋云裳领命,抬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把将死未死的死印之主拖下去。
经此一闹,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退。
梦骸生踌躇满志,由魏坤舆紧随着离开玄境明都。忽而他似有所感,驻足眺向远处。
“怎么了?”
“没什么。之前做的玩具坏掉了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尘世暗夜将坠,届时千万生灵,还不是*控在你我手中。”
等他冲回烟雪九重,只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静默而出。
正在被洇出一团殷红的白布包裹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来。
愕然惊伫立。
宫无后那一颗沉沉浮浮在逆流漩涡中呼救的心终于被这最后一股恶浪打下悬崖,悠悠荡荡不知归何处的三魂七魄终于被抽了个干净,只剩了完整的碎裂。
于是寂定了。你我都寂定了。
真奇怪,当此一幕,竟麻木得没了知觉。
他理所应当地伸手拦阻,又迟迟不敢上前揭开那块布,犹如不敢撕开心上的某道疤。
到最后,终是隔着那块布,粗粗地触到那张娃娃脸。这是最初和最后的,来自一直被这个孩子唤作“公子”的人的怜惜。
他仿佛睡着了。
就如同那个下午,他抱住自己哭着哭着,也是这般睡了过去。
当时他就在想,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却一点都不牢靠,不若亲手杀掉你吧,毕竟我能确认,你一生平遂。
“至少……你能与父亲团聚了……”宫无后兀然一笑。
不似人面。
举步入内,满庭衰草愁兰。
他看见西宫吊影依旧是那个佩玉怀黄的雍雅君子,一人,一座,一几,素爱的青瓷碗里,茶烟未歇,柔袅如缕。师兄最是爱洁,记得小时候把满是泥巴的手故意蹭在他身上、逗他生气乃是一大乐趣,这会儿果不其然,又是不甚利索地在擦手。
面前的人与脑海中的轮廓遥相呼应,原来自己竟记得那样深,那份淡暖的细细身量,抱影生姿。
如果不是那方白帕太过刺眼,如果不是一旁的桌上、朱剑血未干。
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趴伏着的,沉默的兽。
宫无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走入了倒转的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否则,为什么西宫吊影可以像未曾觉察他的存在一样、淡而无味地平静?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俄然,西宫吊影悠悠起身,轻巧地握住长剑,像把一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交付出去一样,递给宫无后。
“这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言犹在耳。
翻过一日,就成了刀剑相*。
秋风穿庭而过,一地残枝落叶在他们脚边簌簌地打着旋。西宫吊影温柔的双目,清莹碧透,横波流睇,不闪不避、不遮不掩地看向他师弟。连谎言都省略。
宫无后却觉得他眸中似有千山嶙嶙,万水迢迢,好似这么多年蒙骗了他在其中兜兜转转,今日一脚踏空,就跌落下万丈深谷。
他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握住剑柄,像坠崖之人奋力抓住悬崖边探下来营救的手。
手腕急转,垂坠的剑锋旋起,呼吸间已成刎颈之势,隔着可以忽略的毫发的距离压上西宫吊影的颈。
西宫吊影被一重浩荡内劲冲得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小几,“乓啷”一声,瓷碗倾倒,沿着圆边一滚,茶汤泼得满桌都是,慢慢有细细涓流蜿蜒而下,摔入尘埃。
西宫吊影好像心疼那茶水,略斜过眼去看那清透的水痕。心里浮起似在无后那里看他写过的一句,打翻相思?
宫无后执剑的手骨节铮铮,青筋暴起,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但是,离得那么近,西宫吊影呼吸都不曾乱一分,安静得像一首诗。
二人仿佛从这一世熬到了下一世,不知在为何拉锯。
宫无后断然收手离去。
西宫吊影苦笑,心里像遭洗劫般地空了下去。
身上一松,连帕子都握不住,自他手中如白色的蝶,扑翼而飞,飞出七千里。
剩下一地的灰扬起,把跌坐进椅子的他抱进芜杂的虚无缥缈中,太沉重太沉重,不堪负荷。他摸着自己毫发未伤的脖颈,直道,师弟啊,你若多加半分力气,一切也可都结束了。
上一章: 第35章 三十四、兰佩荐烟尘 | 下一章: 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