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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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吊影回到烟雪九重,心却不得寂定。

进了书房,点了灯,闯入眼帘的是犹如地震过后,桌上、柜子上书卷狼藉之景。浑身难受。强迫症既起,便一面抱怨着“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命,到哪儿都有人帮你收拾”,一面重簿甲乙,依例归档。

夜极静,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响,烛火被那些书页翻起的风搅得左摇右晃,落在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有了灵性一般舞动起来。

西宫吊影理得很快,书房渐渐恢复了章法。待归置到新近的那些文书时,不由得停了。疏狂的几个字,虎踞龙盘又似信手拈来一样地落在字里行间,竟是朱批——就算那人爱极了红色,却不想已经被纵容到这个程度。看丹宫杀人容易,看丹宫写字则绝对是千载难逢,他拿起几张来细细地看了去。

那人幼年开蒙,师尊当然只讲习一些小孩子根本不懂的大学之道,至于习字、句读这些小学末技,倒大半是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地有样学样。只是到如今,除了骨架格局大致可辨自己的某些习惯之外,每一道转折、每一触笔锋,却跟自己枯瘦如柴的字迹渺不相涉了。恰如那倏忽即逝而又微不足道的锦瑟华年,终究已是面目全非,只字片语亦不曾留下。

滟滟的朱砂字,殷殷似血,瞧着竟有种不祥的意味。

心突然重重地揪住了,纸张便从手上落下去。

他奔到外面去看,什么都没有。无意识地拿着绢帕轻拭手掌,环顾四面沉沉、天阶夜色凉如水。

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半隐在大门外。“什么人?”

竟是朱寒。

“西宫大人,公子……公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朱寒躬着身子,支支吾吾。

西宫吊影心下一惊,不觉月已落、七星已没,细算了下,果然加上来回脚程,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无后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时间。但他神色如常,心事丝毫不露:“你家公子今夜要去的那个地方山重路远,路上肯定比往常多花些时间,此刻多半已经在赶回。”

他音色清越好听,修眉星目,深邃一如他身后的这方夜色。朱寒听他笃定的语气,安全感上升,点头称是。

“啊,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低眉顺眼地说道,“朱寒还有句僭越的话……公子到现在还是时不时要冲撞大宗师,朱寒瞧着实在是担心,还请西宫大人多劝劝……”

西宫吊影一向不怎么把这个平平庸庸的侍童放在眼里,如今看来,此子对待主上倒是忠心不二。只不过,自己大概早被无后看作师尊的附庸,哪里还有立场去劝。微叹气,却也只能敷衍地点了个头。

朱寒得了安心,道完谢便步履轻快地回去软红十丈继续等。

西宫吊影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幽幽地往上蹿。仍旧是回了书房,凝气于指,当空写下“鹤亭凌空掩金乌,挽亭凭月照寒芦”,最后一撇落定,口念一声“敕!”,指尖一划,两行字便化作青烟渗如茫茫夜色中。

握紧的拳头又松开,如此反复几下,两个曾被严令五年内不得出现在烟雪九重的人一闪而现。“鹤亭、挽亭,见过西宫。”

几张纸不偏不倚落到二人当中,“这些就是你们传回来的消息?”

左首之人拾起来打眼一看,回道:“正是属下察访所得……”翻了两页却陡然音调一变,“但是……”

“但是,其中被人毁掉了一页?”西宫吊影坐在灯影里,原本清峭的侧脸此刻更显幽深,声音不大,却是极冷,“想必毁掉的,就是有关鷇音子本人的部分?”

无论是接下来的风云际会还是烟都将要面临的局面,都说得忧心忡忡、连篇累牍,偏偏关于始作俑者的描述却是语焉不详,如此详略不均、岂非刻意?而被自己当面质询的时候,也轻易避过了武学修为,大谈什么九鼎丹华,让众人先入为主地存了个“对方不过是个炼丹道士”的错觉,更是巧妙地用一句“此人立场中立”推了宗师一把、让他下定决心。

——好一个借刀杀人!吾一向敬你是前辈,亦知晓千宫的王佐之才于烟都一举定世的价值,而对宗师之命更是无不尽心。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紧咬不放,*人太甚!既然你一意赶尽杀绝,就不要怪本宫下手无情。

“……当日鷇音子是在一起纷争中突然出现,仅仅一掌,就*停了众多高手,实力深不可测。这件事关系重大,属下曾如实上报当日情形,为什么现在少了这个部分?可是有什么不妥?”久久听不到上位者说话,鹤亭凌空不禁抬了头去看:西宫面色不改,但深眸中跳跃着数九寒冰般的星星冷冽,分明已是怒极。当下震骇,深深低了头。

像是过了极久又像仅仅是几个眨眼的工夫,西宫吊影的声音森森传来:“你二人即刻返回竹雨潇|湘,通知雨亭、商亭今夜待命,等我号令。”

二人应声即去。

明明是暮春,天朗气清,但西宫吊影一路疾走,只觉那风割面如刀,浑身却又像燃着火,一颗心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山几重、路几重,怎么就是遥遥无期。

终于看到虚无缥缈的罗浮山主峰,也不管真气走岔的危险,一展臂纵身直上。途中不过借了两次力,待翻身落地时,足下一阵虚浮,喉咙烧灼一样的痛。

只是真的到了此地,反而不敢横冲直撞了,已经沉重得好像死过去的一颗心突然快得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缓步前行,尽量在视所能及的范围内搜索一切蛛丝马迹,隐约想要找到什么,又害怕找到什么。但是,这山头就像被刑天干戚硬生生横削过一般,触目所见皆焦土尘砂,唯有空气里弥漫的荼蘼气息证明那个人来过。

当第一眼看到那个白发黑衣的道者,西宫吊影就放弃了一切动用武力的念头和一路上组织的外交辞令。

他只能深深折腰、虔敬一拜:“在下,烟都,西宫吊影……”

然而说惯了谎言的人,突然要开口说真话是何其困难,他挣扎再挣扎,亦不知如何将自己“仅仅仅仅想要将失散的弟弟寻回去”的心意传达过去。

“吾已放他回去,你自可安心。”道者如是说。

西宫吊影仍旧维持着躬身行礼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压下了声音里过分的颤音,道:“前辈,感激不尽……”

鷇音子睁了眼,脸上是他一贯的无悲无喜:“可惜,往日不可谏,来日,亦不可追,为时已晚,你此去,又能挽回些什么呢?”

就好像行将溺毙之人刚刚抓住块浮木、刚喘回一口气又被人摁进水里。西宫吊影猛然想到,刺杀鷇音子既然是痕千古有意安排,以他之能、为求万无一失,必定还会在无后的归程设下埋伏……

他极力自持才忍住了拔腿就走的失礼,正要告辞,却又听闻长者平静地说道:“女娲‘血泪之眼’的命格早已开启,今日吾虽放过他,但天命不会。前尘、后事都已安排下了,就像烟都虽然一力示弱,却终究会出现在这张天榜之上一样。强求,不过是惹出更多是非罢了。何必?”

西宫吊影听到这里,所有的理智都已被一把火烧尽,再也想不动、想不通,眼前忽又出现重重幻魇,涩声道:“前辈……”良久,又道,“天地不仁,但人非草木……”

“人非草木?呵。”鷇音子终是甩了甩拂尘,慢慢走下丹台,“宫无后七窍已封其六,最后一点丹元守灵也如游丝残喘,胡为乎‘人’哉?”

“既心脉未断,就证明尚有生机,西宫吊影,求前辈不吝赐教。”他一字一字说道,“纵使逆天改命、强极而辱。”

鷇音子看着那个年轻人收了瓷瓶,恭恭敬敬地道谢告辞,然后眨眼的工夫,一团萤火微光一样的影子就化在了浓浓的夜里。心里想起来方才交手到最后、红衣的剑者使出搏命一击时神情:像濒临烧尽的一堆火最后迸发的一轮热焰,至烈,倒也是天地间至纯的澄泓一念。所以自己会多此一举地以真元之力替他护住那最后一点将断未断的心神一线。作为顺天承命而来、终须从时应劫而去的存在,追本溯源,此刻的自己也还是一个人吧?

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呵……

古陵逝烟一步一步走在竹雨潇|湘的山路上,虽然多年不曾造访,但景物依旧。于是很自然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寻访古迹而还,于半山风亭偶遇一位琴师,眉目幽深,而风姿高淼,令人见之忘俗。瑶琴在前,依稀能看到桐木上的龙纹断,可知传世已逾百年。但就是那样一架罕见名琴,却被人拿掉了一根少宫,于是变成了六弦琴,颇不伦不类。

古陵逝烟觉得好奇,就问了一句:“先生之琴,制式颇不寻常,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领教妙音?”

那人神情清淡,并不答话,只抚过那细细的晶莹丝弦,随后,一曲《忘江湖》缭绕了那方寸空间。

“相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正出自《庄子·大宗师》;而少的那根弦又是文王所加。——这便是在仿姜太公钓鱼的掌故了。

只不过,虽是无端少了一根弦,但琴师指法超绝,正声协律,抹、挑、勾、拨,丝毫不见短绌之态。古陵逝烟只觉得那琴声纷披绚烂,在晴阳欲晚、碧水如鉴的下午,却有夜雨跳珠、穆穆皇皇之感。不知是不是琴音与竹海共鸣的缘故,连绵着,把心里“居心叵测还是诚意来投”的猜疑都消解于无形。于是他说:

“‘琴,死物也;唯有以天地为琴、霖雨为弦,方能成就君子指点江山、激荡武林之志。’今夜无雨又无风,千宫不得已又把这琴取出。只是不知,吾将要听到的是两忘江湖,还是一曲奏杀?”

痕千古不答,轻轻一震琴桌,一盏瓷杯稳稳送到古陵逝烟手中,后者垂眼看了看那透亮的清酿,一仰头喝了下去。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庄子》里提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不过大宗师庄生迷蝶,弹一曲《锦瑟》倒比较应景。”

古陵逝烟面无表情,眼底却已一片冰冷,声色仍如古玉无文,却铿然决绝:“把宫无后交出来,吾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痕千古随意地抚了一下那具琴,不成曲调,往事也都打碎了一地,再难拾起。

作者有话要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这句同样出自《庄子·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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